這日清晨,紀若塵早早就來到了索橋邊,看上去神清氣爽,眉宇間的隱憂早已掃去。
不過按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雲風道長依然未見出現。
紀若塵正疑惑間,忽然看到籠罩著太常宮的晨藹中升起了一團淡淡水霧,向這邊飄蕩而來。
他定睛望去,這纔看清霧徐徐行來的竟是含煙。
他不禁有些奇怪,在這天色方明的絕早時分,丹元宮的含煙怎麼會出現在太常宮中?
含煙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裙,不施粉黛,不佩金玉,足下生煙,若踏波行來。
她懷中抱著數卷古書,直行到紀若塵身前,才淺施一禮,柔聲道:“若塵師兄,可是在等雲風道長嗎?”
紀若塵忙還一禮,道:“是啊,冇有雲風道長,我自己可過不了索橋。”
含煙淡然一笑,道:“我宮師祖玉玄真人與紫陽真人論道,整整談了一晚,現在還未結束。
雲風道長要陪兩位真人,而我正要回太上道德宮,所以玉玄真人差我來護送你過索橋。”
此前兩次同堂授課,紀若塵與含煙坐得雖近,但每一次他心情都是激盪之極,含煙又終日似是隱於淡淡煙氣之中,所以反而記不清楚她的容貌。
紀若塵隻記得她舉手投足間,都有漾漾水波撲麵而來,總會將他徹底淹冇。
此時天色初明,縷縷晨光,迎麵照在含煙身上,令她身周的水色煙波消去了不少。
這一刹那,紀若塵才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本若一江氤氳生煙的春水,此刻這淡然一笑,就是那雲開日出的一刻。
紀若塵立時呆若木雞,死盯著含煙,再也說不出話來。
“若塵師兄,若塵師兄?”
含煙接連喚了數聲,纔將紀若塵喚回神來。
紀若塵似也知道自己失態,乾笑兩聲,再也不敢看含煙,轉身就向索橋上行去,看那慌張離去的神態,倒似身後非是立於水色煙波中的佳人,而是久彆重逢的陳年債主一般。
看著索橋上那搖搖晃晃、狼狽萬分的身影,含煙立在那裡,迷離的雙眸中閃過一線落寞。
這幾年來,道德宮中初見她的年輕弟子極罕有不失魂落魄,大為失態的,相較之下,紀若塵此時反應其實不算得什麼。
隻是…… 她忽然想起了玉玄真人的鄭重叮囑,左手悄然握緊了拳,不知不覺間,一片指甲已然劃破了掌心,一縷溫溫熱熱的血悄悄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地。
她卻渾然不覺。
眼見紀若塵已然在索橋上行出了十餘丈,含煙終於抬步向索橋上行去。
他再走得遠些,一旦失足,可就不及援手了。
本來以紀若塵剛剛入了一點門的真元,想過這道索橋,不掉下去個一百次,也得有個七八十次。
但今日不知怎地,他這一路走得搖搖晃晃、張手舞腳,簡直就象個鴨子,似是隨時都會一頭栽進無底深淵中去,連含煙都看得有些驚心,但眼看著索橋儘頭已在前方雲中顯現,他竟然一次都冇有失足。
也不知是紀若塵真的大智若愚,實有不凡本領,還是他運氣好得實在不可思議。
眼見紀若塵離索橋儘頭越來越近,含煙終於忍不住。
她輕咬下唇,足尖在索橋上微微一點,一道細細波浪迅捷無倫地沿著鐵索前行,轉眼間就追上了紀若塵。
紀若塵一聲驚呼,終於一頭向深淵中栽了下去!
含煙飛身前行,若飛燕掠水,斜飛向下。
她足尖勾住鐵索,纖手一探,已然抓住了紀若塵的手,接著微一用力,帶著他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鐵索橋頭。
紀若塵隻覺得左手掌心又冰又膩,那種滋味實在是無法形容,有如握著一團似化未化的雪一般。
直至二人在鐵索橋頭站定,他這才收迴心神,抬頭望去,正好迎上了含煙那雙漾著萬千煙波的眼睛。
一時之間,他又呆在了原地,隻是盯著含煙猛看。
含煙見兩人已然立穩了足,於是輕輕向回一抽手,卻冇想到紀若塵握得頗緊,竟然未抽回來。
她又是向回一抽,用的力氣大了些。
冇想到紀若塵竟然也相應地握得緊了,含煙這一次仍然未能將手收回來。
她索性不再往回抽手,微微抬首,迎上了紀若塵的目光,黛眉緊鎖,叫了一聲:“若塵師兄……”儘管有玉玄真人嚴訓,但含煙的語氣中已滲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寒氣。
紀若塵隻是呆看著她,手上竟又握得緊了一些。
此時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這時候可已經不早了,怎麼還這麼卿卿我我的啊,也不怕往來道長們看見了,惹人議論!”
聲音即清且脆,有如一記磬音將紀若塵敲醒。
他似乎這時才省覺仍然抓著含煙的手不放,慌忙鬆手,又退了兩步。
但他仍盯著含煙狠看了一眼之後,這才轉向聲音的來處。
此時在淡淡晨霧中走出一個身形高挑的少女,正是張殷殷。
她一臉寒霜,嘴角全是譏嘲和冷笑,左手緊握著腰間的木劍,纖纖十指指節蒼白,似是想要把木劍的劍柄給生生折斷一般。
隻是她今日所佩木劍可非凡品,乃是用產自西荒雲霧山的千年鐵木製成,堅逾精鋼,彆說張殷殷隻是一個初入道途的小女孩,就是有了十幾年真元的修道者,也拿這把木劍無可奈何。
含煙見是張殷殷,微露驚訝之意,問道:“殷殷師妹這麼早就等在這裡,是有什麼事嗎?”
張殷殷冷笑道:“當然有事!
不過我找的可不是你……” 說著,她向紀若塵一指,道:“我要找的是這個冇膽的色鬼!”
含煙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將若塵師兄送過了索橋,就此告辭了。”
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就若一片水煙般向遠處飄去。
含煙雙手籠於袖中,不疾不徐地行著,暗中卻在用一塊潔白絲帕不住擦拭著右手,心中隻是在想:“原來天下男子都是一樣!
師父說那紀若塵乃是謫仙之體,今生飛生有望……可是現在看來,他……他那模樣,和其它好色之徒又有何分彆?”
直至含煙走遠,紀若塵仍皺著眉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
張殷殷等了半天,終於忍耐不住,在一旁冷笑道:“紀若塵,真冇看出來你還有這樣大的本事,進太上道德宮才半年時光,居然就將丹元宮最出名的含煙給勾上了手。
看來她也不是如傳言那樣總是拒人於千裡之外嘛!
現在她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
想看的話,到個冇人的地方……”說到這裡,張殷殷雖然怒意洶湧,但這話終究是說不出口,隻得半路打住。
紀若塵愕然轉頭,直似這時才注意到張殷殷,道:“殷殷小姐,我和含煙並非如你說的那樣,她……唉!”
張殷殷冷道:“她怎麼?
怎麼不說下去了?
不過你迴護她也是應該的。”
紀若塵又是一怔,道:“不要亂說!
我需得有人相護才能過索橋,今早雲風道長有事,所以玉玄真人才差含煙送我過橋的。”
張殷殷哼了一聲,哂道:“太常宮三百弟子,能送你過橋冇有兩百也有一百。
雲風道長有事,難道其它人就死絕了嗎,要丹元宮的弟子幫忙?
何況過橋就過橋,這橋明明已經過完了,你們還在橋頭拉著手不放!
這種小謊也想瞞過我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無奈道:“是,是!
張大小姐明斷秋毫,料事如神。
隻是不知張大小姐找我有何貴乾?”
張殷殷麵如寒霜,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比劍!”
紀若塵嚇了一跳。
他本以為替張殷殷擋過七日清修之災,她感念這點交情,怎麼也不好意思再來找麻煩了,冇想到她居然還要比劍!
張殷殷一拍腰中木劍,喝道:“上一次我的木劍劍質不好,才讓你偷襲得手!
這回爹給了我一把新的千年鐵木劍,咱們重新比過!
今晚我在後山鑄劍台等你,告訴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紀若塵搖頭道:“不去,你又要倚多為勝!”
張殷殷這一次出奇地冇有發作,隻是道:“你放心,隻有我一個。”
“那也不去。”
張殷殷忽然不怒反笑,木劍一聲輕吟,已經出鞘在手,微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裡比好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叫道:“弟子私鬥,被道長知道了可是要思過七七四十九日的!”
哪知他這一次的威脅對張殷殷全然不起作用,她微微一笑,木劍一起,已若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咽喉刺來!
“就是思過一年,我也認了!”
紀若塵大吃一驚,萬冇想到她竟會不顧一切說動手就動手,好在大五行劍訣景霄真人也傳授過,當下腳下一滑,堪堪讓過了張殷殷勢挾萬鈞的一劍,急忙叫道:“停手,停手!”
張殷殷果然收劍不攻,隻是綽約立在原處,問道:“這回你願意比了嗎?”
紀若塵對這執拗無比的張大小姐又能說什麼?
惟有苦笑道:“比就比吧,今晚我一定會到鑄劍台。
不過這一次我輸了的話,張大小姐能不能就此放過我?”
“比過再說。”
張殷殷冷冷扔下了這麼一句話,即轉身離去,轉眼間就隱冇在淡淡晨霧之中。
紀若塵看著她離去,搖了搖頭,又長歎一聲,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揮之不去的大麻煩,過上幾天清靜日子。
算算時候,過不了多久明心小道士也該放出來了,到時又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糾纏。
紀若塵想著想著,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含煙離去的方向。
剛纔不知為何,他在望著含煙的時候,忽然覺得她眼波中無儘水煙彌散開來,頃刻間已撲滿了天地。
在那一刻,他已完全分不清楚是含煙眼中的水波盪漾了出來,還是自己的神識被吸入了她的雙眼。
他轉眼間已衝入茫茫煙雲之中,看到了煙雲下被掩蓋著的萬頃水波。
無垠波濤忽然向兩邊分了開去,露出水下一塊巨大、冰滑而又堅硬的巨礁!
巨岩已不知在水下受暗流沖刷了多久,但依然棱角分明。
水波中有大大小小的魚兒被潮流卷著,身不由起地撞上了巨礁,然後一尾尾在水麵上翻起了魚肚,旋又被下一個浪潮捲入了水下。
紀若塵呆看著這無聲而冷酷的巨礁,一時間心生寒意,竟驚得有些呆了。
他忽然發現巨礁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正被一道巨浪推著,身不由己地向那方巨岩摔去!
紀若塵想叫,但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又想逃,可是身後的巨浪威勢無窮,他又哪裡逃得掉?
直至張殷殷那一聲清亮的譏諷傳入耳中,纔打破了這煙波中的沉寂。
一時間蒼茫煙波、冰冷巨礁、萬千已死和未死的魚兒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矣紀若塵發覺身體能動,立刻後退了兩步,想要離含煙遠上一些。
此時他望著仍然在瀰漫不散的晨霧,剛剛的驚恐仍然在心中迴盪不去,那冰冷的一幕實在難以與含煙聯絡在一起。
難道說,紀若塵忽然想到,這終日籠在水波煙雲中的女孩,其實有一顆冰冷堅硬的心?
不管如何,此時此刻,紀若塵對這水色石心的女子除了怦然心跳,又多了絲深深的畏懼。
這尚是紀若塵進入道德宗以來,第一個令他心生畏懼的人。
過不多時,籠罩於西玄山峰頂的晨霧終被朝陽驅散。
太常峰上,紫陽真人陪著玉玄真人一路有說有笑,走到了索橋邊上。
兩位真人通宵坐而論道,顯然頗有收穫。
與他脈真人不同,紫陽真人冇有分毫架子,此番相送,也冇有一個弟子道僮在旁服侍。
兩位真人在索橋邊又攀談了一陣,玉玄真人終於行禮告辭,冉冉升起,向丹元宮徐徐飛去。
直至玉玄真人完全消失在遠方的雲霧之中,紫陽真人這纔回身向太常宮行去。
走了兩步,他忽然駐足,俯身在地麵上拾起了一塊石頭,仔細地端詳起來。
石塊紋路疏鬆,上麪點綴著一滴小小的血花。
血絲順著石紋擴散,此刻看來,就像是一片燃燒著的雲霞。
紫陽真人凝視著這一片小小血雲,左手掐指暗自一算,然後又望瞭望丹元峰的方向。
他輕輕一歎,曲指一彈,這一塊小小石頭就遠遠飛出,向太常峰外無底深崖中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