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年歲考,從來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今歲自然也不例外。
這幾日景霄真人是又喜又惱。
惱的是今歲又以毫厘之差敗給了老對手玄冥宮,魁首再次旁落。
喜的則是張殷殷無論劍技道法,還是真元修為,皆有大進,評判下來高居三甲,著實令景霄真人顏麵增輝,大大風光了一回。
然而張殷殷卻殊無歡喜之意,一徑陰著臉,歲考一結束,就將自己關在了房中,誰也不見。
景霄真人派去探訪的丫環弟子全讓她給轟了出來。
景霄夫婦詫異之餘,親自趕來安慰女兒,言道歲考上輸給紀若塵實是正常,至於最後輸的那一場雖然有些冤枉,不過第二第三其實都是一樣。
況且真人們都看得明白,在這層境界中,張殷殷實已僅次於紀若塵一人而已。
哪知景霄夫婦的安慰適得其反,一說起紀若塵,張殷殷更是異樣。
但一則因張殷殷年紀漸長,二則修為也增進不少,不再象過往那樣一不順心就亂扔亂砸東西,隻是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後來索性連晚飯都不要吃了。
景霄夫婦十分無奈,又深知以女兒脾氣,此刻越是安慰越是糟糕,惟有給她些清靜時光,讓她把脾氣發完纔可。
於是吩咐了丫環們好生伺候小姐後,景霄夫婦就此離去。
每逢歲末年初,真人們都十分忙碌,光是各脈之間的迎來送往,賀歲致意已很麻煩,而與其它門派間的禮尚往來,則更為繁重。
好在道德宗門牆廣大,弟子眾多,送禮遞信不愁冇人。
八脈真人又個個身份尊崇,哪一個都可應對得彆派掌門,如此分擔,繁文縟節上的負擔,也就不顯得多重了。
正月二十日,景霄真人夫婦要前往雲中居一行,特意來問張殷殷要不要同去。
不出景霄所料,此時張殷殷脾氣尚未理順,果然一口回絕。
景霄真人也不勉強,攜了黃星藍,又帶上八名弟子,有前導,有後擁,有背劍,有捧香,架子排場擺足,浩浩蕩蕩地前往雲中居去了。
雲中居地處蜀地西南,建於雪山之巔,下臨濤濤大江。
此地山絕高,穀奇深,大河縱橫,雀鳥難渡,了無人煙。
兩宗相距甚遙,路途多有艱難,縱是景霄真人道行深湛,又有眾多法器協助馭風而行,這一來一往,少說也得半月功夫。
何況他為了不墮顏麵威風,擺足了派頭,這行得就更加慢了。
景霄真人前腳剛一離峰,張殷殷後腳就出了房間。
她先是跑到景霄真人居處,將房中丫環統統轟出院外,然後開始翻箱倒櫃,細細搜找起來。
道德宗內素來太平,暗襲偷盜之事,也是自紀若塵上山後纔有。
就算真有宵小之輩,又哪有膽子敢摸進景霄真人居處去?
景霄真人居處自然是有些機關的,不過那些機關最多也就防防尋常弟子,當然不會防著自己的親生女兒。
張殷殷冇費多大事兒,就翻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隨即貼身放好,然後草草收拾了一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就將丫環們叫了進來,吩咐她們將一切複歸原樣,若有半分差了,定要打斷雙腿,然後就揚長而去。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
張殷殷已然吃飽,又服下了幾粒寧心定神的丹藥,可那一顆玲瓏剔透的心仍然跳個不停,忐忑不安。
她索性又叫來一瓶烈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下去,轉眼間紅暈上臉,周身火熱,緊張的心情倒是寧定下來不少。
她看看天色已晚,終於一咬牙,披衣衝出院門。
“殷殷!”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呼喚,聲音雖不響亮,隻是張殷殷正心神激盪,當下也被嚇了一跳。
她回首一望,見院門外一株古樹下,正立著明雲。
兩人雖同為太璿宮門下,但平時各自忙碌,也有好一段時間未見。
此時明雲雖然立在暗處,然而淩厲銳氣透體而出,整個人宛如一把出鞘利劍,劍氣似是將樹下陰影也給映亮了一般。
張殷殷見了,即知明雲道行日深,此時真元滿而外溢,纔有這等異象,正是三清真訣修為行將突破的征兆。
可惜,此刻她對明雲道行進境毫無興趣,長出一口氣,平複一下心緒,不耐地道:“明雲師兄,你怎麼會在這裡,倒嚇了我一跳!”
明雲皺眉道:“殷殷,景霄師祖不在,你怎麼偷喝了那麼多的酒?
你看你,好大的酒氣,就不怕師祖回來責罰嗎?”
“我們修道之人,喝這麼一點酒,不會眩暈,不會亂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張殷殷不以為然,撇嘴說道。
看著明雲頗不讚同的神情,張殷殷正打算就此道彆,但她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珠一轉,又道:“對了,明雲師兄,爹走之前交待我辦一件事。
我一個人怕辦不來,你這就隨我一起去吧!”
明雲一怔,暗忖能交給張殷殷辦的事,肯定不是什麼大事,何以還要自己跟去?
再說歲考剛過,太璿峰上又能有什麼事了?
他今晚來到這裡,本是另有話要說,當下猶豫一下,方道:“殷殷,其實我……” 張殷殷心中另行有事,黛眉一皺,不耐煩地道:“有什麼事回頭再說,你現在先跟我來!”
她當先向太璿宮東角奔去,全未注意到明雲欲言而又止。
片刻之後,張殷殷已奔到太璿宮東邊儘處的一座清冷偏殿之前。
明雲當下吃了一驚,忙上前叫住張殷殷,道:“鎮心殿可是我宗禁地,不能再往前了!”
張殷殷不理明雲,徑直向鎮心殿衝去,將到殿前之際,空中忽然兩道雷光閃過,而後兩柄古铖憑空出現,在她麵前交錯,攔住了去路。
直至此時,兩名身披黑色重鎧的甲士身影才自黑暗中浮出。
其中一名甲士道:“殷殷小姐,此地乃我宗禁地,非有真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殷殷小姐請回吧!”
張殷殷哼了一聲,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遞與甲士,冷冷說道:“這是我爹的令符,見符如本人親臨。
他臨行前囑我入鎮心殿辦事。
現在我可以進去了嗎?”
兩名甲士麵麵相覷,實在難以相信景霄真人竟會將入鎮心殿這等大事交與素來蠻橫的張殷殷,這簡直是形同兒戲。
可是玉牌又的的確確是景霄真人信物。
玉牌可以仿製,然則玉牌上景霄真人印下的真元氣息卻是仿冒不來的。
此時一名甲士問道:“敢問殷殷小姐,景霄真人囑你入鎮心殿,卻是所為何事?”
張殷殷冷笑一聲,道:“爹讓我入鎮心殿,自然是有天大的機密事。
你這一句話,怕是問得不太恰當了。”
那甲士黑臉透紫,登時說不出話來。
張殷殷所言冇錯,這一句話本就不是他該問的。
可是若要就這樣放張殷殷入殿,總是有些不妥。
張殷殷也不急,隻是指了指當空明月,淡然道:“距離爹交待的事還有一刻時光,你們看著辦吧。
若說爹的令符還不夠份量,不能讓你們放我入內的話,那也好說。
等爹回來,你們且自行去向爹分說吧!”
兩位甲士自幼修道,曆今已有五十餘年,功行深湛,如此纔會被委派來看守鎮心殿這等重地。
隻是他們從未出過道德宗,人情世故上卻是不大靈光的。
何況景霄真人非以氣度過人著稱,涉及鎮心殿的又必無小事,如果真的耽誤了,這罪名非小。
兩名甲士見明雲與張殷殷一同前來,又自多信了三分。
明雲年紀雖輕,但隱然是太璿峰年輕一代最傑出弟子,辦事沉穩,深得景霄真人喜愛,可與那張殷殷全然不同。
兩位甲士看了看月色,終於讓開了殿門。
張殷殷哼了一聲,嚮明雲道:“明雲師兄,你且守在這裡,在我出來之前,非是八脈真人親臨,誰也不許入內!”
明雲總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實在放心不下她,皺眉道:“殷殷,我隨你一起進去吧。”
張殷殷搖了搖頭,道:“這可非是兒戲!
爹隻命我一人進去,你且在這裡等著吧。”
說罷,張殷殷來到殿門前,從懷中取出一把青銅古匙,打開了殿門上的銅鎖,步入殿內,又反手又將殿門關上。
看到張殷殷打開殿門上的銅鎖,兩名甲士都鬆了一口氣。
這鎖絕非凡鎖,名為斷嶽乾坤鎖,水火不侵,刀劍難斷,天地間僅有一把鎖匙開得。
張殷殷既然拿得出鎖匙,所言自然是真。
鎮心殿中陰風不斷,陣陣潮氣撲麵而來,與殿外似是渾然兩個世界。
殿中空蕩蕩的,無桌無幾,隻一片青石殿麵。
說來奇怪,雖然殿中看上去年久失修,破舊不堪,可是卻極為整潔乾淨,片塵不染。
張殷殷立在殿心,臉色漸漸發白,數絲秀髮悄然飄起。
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幾乎想徑直掉頭,奔出殿外。
她雙拳緊握,銀牙緊咬,兩腿止不住發顫,好不容易壓製下心中的恐懼,冇有拔腿狂奔而去。
戰栗片刻後,張殷殷終於明白了何以會如此害怕。
殿中死氣沉沉,不聞蟲鳴,不見蛛網,了無半點生氣。
這一座鎮心殿,原是一處靜極寂極的死地。
張殷殷辨認了一下窗外月色,默背了幾遍口訣,在心中計算方位已定,才一塊一塊青石踏了過去。
眨眼間她已在殿中轉了三圈,共踏過一百零八塊青石。
當她立在最後一塊青石上時,一片灰霧湧過,殿中已空無一人。
眩暈之後,張殷殷發現自己正立在一條甬道中央。
甬道可由數人並行,壁上生滿了青苔。
這些青苔發出些微熒光,是這座甬道的惟一亮源。
甬道兩端皆隱於黑暗之中,全然看不到儘頭。
張殷殷玉容慘淡,一顆心早已跳個不停。
她有心想以真火照明,可又怕火光會引來什麼莫名的怪物,當下抽劍在手,又取出咒符,向著來時麵向的甬道,一點一點地摸索前進。
吼!
一聲巨大獸吼突然自甬道儘頭傳來,聲浪滾滾,如狂濤怒潮般沿著甬道奔騰而來。
吼聲所到之處,四壁震動,石屑紛紛而下。
張殷殷一時間隻覺得吼聲如雷電怒濤,震得雙耳發聵,身子躍躍欲飄!
她迅即低頭彎腰,以劍支地,強頂著伴隨獸吼而生的狂風。
但見她秀髮狂舞,衣袂紛飛,一番掙紮,終勉強立在了原地,未被強風捲走。
吼聲轉瞬即逝。
隻這片刻功夫,張殷殷冷汗已透重衫,這一嚇顯然不輕。
她立在原地,緊咬下唇,一時間猶豫不定,不知是要繼續前進還是就此回頭。
可是她身後甬道也茫無儘頭。
張殷殷一咬牙,竟又舉步向前行去。
這一次才行出十餘丈,甬道轉過一個彎,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個方圓十丈的大廳,大廳另一頭立著一排鐵柵,柵後則是間黑石砌成的囚室。
囚室中空蕩蕩的,無床無椅,隻有一個女子背向甬道,立在石室中央。
她青絲如瀑,隨意披灑而下,著一襲白裙,全身上下尋不到一個飾物。
然而那女子已不需任何飾物。
她隻是那麼盈盈立著,阿娜身姿中,自有千般嫵媚、萬種風流悄然而生,撲麵而至,不覺間已沁人腑臟。
她的發,她的肩,她的背,她的腿,無一不是美到了極處,就是衣裙上隱現的玲瓏曲線,也令人的心隨之跌宕起伏。
張殷殷雖是女兒身,此時竟也看得呆了。
她隻覺天地間仿如大雪初歇,萬籟無聲,萬裡雪原的中央,隻立著這麼一個女子。
隱約間,似有聲聲鼓點響起。
張殷殷仔細分辨,才發覺那非是什麼鼓音,而隻是自己的心跳。
悄然之間,那女子已轉過身來,刹那風情,恰如大地回春,雪化而花開!
“你在找我嗎?”
那女子淺笑問道,其聲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