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山中無日月,這話實在有些道理。
紀若塵每日裡打坐修道,心無旁騖,這時光就如水一樣的流了去。
這日他披衣推門,見屋外瑞雪紛飛,瓊花玉樹,不由得心下微愕,時節居然已冬!
他又見得眾弟子搬箱運物、往來不休,比往年要忙碌得多,這才省覺原來大考將至。
如此算來,不知不覺間,紀若塵已在這道德宗裡呆了快五年了。
道德宗大考十年一次,乃是宗內一大盛事。
大考前後,照例要祭天地、拜先師,隻是這儀式遠比平常年份講究得多,不僅禮數規矩更為繁複,還廣邀修道諸派,共觀盛舉。
是以每次大考前,道德宗內上上下下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這大考較技也與歲考之時稍有不同。
大考之際,諸脈真人往往會親臨觀考,現場加以點評,指點弟子。
且曆次大考,亦會有真人登壇設禮,宣講大道精義。
這可是十載才得一遇的好事,非一般盛事可比。
何況真人**,非但本宗弟子可列席聆聽,往往也不禁他派前來觀禮之士旁聽。
因此,每逢大考,修道各派之士如蜂擁般撲往西玄山。
當是時,西玄山上人頭攢動,熱鬨非凡,一改平日裡人消音滅的靜寂景況。
其實道德宗邀客觀考,淵源有自。
三百餘年前,道德宗起始廣收門徒,從此日益興盛。
於是並大考與祭天地先師等大禮之日,同時進行。
而且往往還會邀約些親密門派觀考。
當時之初衷一為展示道德宗芸芸後起之秀,凸顯本宗實力。
二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彆派之士的點評,往往也會對真人們有所啟發。
五十年前,道德宗曆經數百年積累,宗內已有弟子三千,掌教紫薇真人更是道行精深,日漸通玄,所到處往往天地變色,異象頻生。
修道諸派由是始知紫薇真人有飛昇之望,自此道德宗威望盛極一時,漸將青墟宮與雲中居壓了下去。
紫薇真人閉關後,諸派知是真人為羽化飛昇作最後準備,是以道德宗威望不降反升,隱隱然有天下正道之首之意。
至此,紫陽真人決定廣開山門,大考時來賀觀禮之門派不再限於寥寥幾家,而是天下正道。
凡願來賀者皆以禮迎之,允其觀戰聽經,以彰顯道德宗領袖天下的泱泱風範、煌煌盛況。
當然道德宗內也不是一切儘可為外人所觀,比如距離大考尚有一月之時,紀若塵就被告知不必參加今歲的大考。
紀若塵本就不想要那虛名,大考第一的獎勵再好,也好不過真人們私下送與他的法寶。
如此一來,他倒樂得有些清靜日子,可以好生清修一番。
況且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囤積了不少用於煉丹製藥的材料寶物,近日真元也日益活潑,正好趁這人人忙碌的歲末時分,偷偷地把道行再進上那麼一小步。
剛剛入冬時分,各門各派的拜貼與賀禮就如潮水般湧向了西玄山。
自紫陽真人廣開山門後,來賀之賓一次比一次多,道德宗聲譽日隆,威望日升。
本來對紫陽真人做法頗有微辭的幾位真人,也就不再多語了。
這些日常的往來禮儀,道德宗向有專司處理,一般不需要勞煩諸脈真人,但這一日八脈真人齊集一堂,正中幾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拜貼。
紫陽真人見諸真人皆已坐定,於是拿過拜貼,開口讀道:“餘久聞道德宗弟子九脈之藝,名動天下,然亦有雲道德九藝,如拆襪線,無一條長。
今攜弟子三人來拜,清風入林,不為鬆柏,唯欲辨天下人之口舌,亦增鄙徒之見聞。
諒諸真人必有所對,不至令餘失望。
雲中天海,敬上。”
諸真人一聽雲中天海四字,即知此份拜貼非同小可,個個皆神色凝重,或皺眉,或沉思,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
說起這雲中天海,真人皆知乃是雲中居天海老人自稱。
天海老人成名已逾百年,乃是與紫陽真人同輩分的人物,然則地位聲望比紫陽真人猶有過之。
他所出自的雲中居,那也是絲毫不遜於道德宗。
千百年來,一直是名播天下。
隻是真正有緣得見雲中居真貌之人,實是屈指可數。
雲中居地處奇險之地,門人亦極少下山走動,是以該派始終如在雲裡霧裡,神秘非常。
且雲中居擇徒又極嚴,往往數年也收不到一個傳人,這與道德宗的廣開山門有極大的區彆。
然則雲中居門人不出山則已,一旦下山走動,即是驚才絕豔之人,是以千百年來威名始終不墮,縱使如今門人弟子還不及道德宗十分之一,也是如此。
雲中居掌教已有數十年未下山一步,長一輩人物中,時常在山下行走的惟有天海老人,所以提到天海老人,名聲反而要比雲中居掌教還要來得大些。
三十五年前,紫微真人召示天下修道諸派,言稱閉關在即。
天海老人隻身上得西玄山,與紫微真人論道鬥法,三日方下山而去。
這一場鬥法堪稱道界盛事,雖然結果並未公示,然而天下皆知天海老人必是敗局無疑。
可是紫微真人當時已顯飛昇之象,一身道法窮天地之威,實非人力所能抗,是以天海老人雖敗猶榮,威名不墜反升,已隱隱然壓過了道德宗其它真人去。
道德宗立派三千餘年,曆來規定各脈真人平輩論交,其餘弟子輩分則以此為基,次第而降,如若不然,這派份稱呼早就亂得不成樣子。
比如說真人中紫陽、紫微乃是一輩,太隱、守真等其實已是低了一輩,而玉玄、玉虛和景霄等無論年紀輩份,又更要低了一籌。
天海老人比紫陽真人還要年長,論起修道年限,比真人中最年輕的玉玄真人要多了近百年。
諸位真人雖口中不言,心下卻明白得很,除了紫微真人外,在座各位真人的道行恐都難及天海老人。
現如今天海老人三度上山,想是已有萬全準備。
其實又正逢紫微真人閉關,大考在即。
一時間,這些平素裡隻顧著精進道行的真人俱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惟有冀望紫陽真人能有個應對之方。
論起人情練達老道、處事滴水不漏,七位真人皆自知無法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麵對眾真人的殷殷目光,紫陽真人又拿起拜貼,細細重讀一遍,方道:“天海老人三十五年前敗給紫微掌教,二十年前大考時攜雲中居年輕弟子一人上山,再為我宗沈伯陽所敗。
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天海老人捲土重來,想必有相當把握一雪前恥。
不過我料得他不會與我等論道鬥法,畢竟我宗紫微掌教天下第一之名實至而名歸。
他就算勝得我等,也無多大用處。”
紫陽真人略略停頓,掃視了諸位真人一眼,又道:“依我看,這次的文章必定是出自這三名弟子。
想是這二十年間,雲中居又出了幾個天縱之材。
要知我宗如今聲望遠非昔日可比。
且今歲大考又是盛況空前,幾乎正道大派皆有多人前來觀禮,到時若雲中居年輕一代弟子壓過了我宗弟子,那麼世人不免會想,雲中居區區三名弟子,就壓倒了道德宗三千門徒。”
諸真人皆皺眉不語。
天海老人隻帶三名弟子上山,道德宗門徒雖眾,但總不能用車輪陣相鬥,是以門下弟子再多,也是無用。
紫雲真人開口道:“如今我宗年輕一代弟子也是人才輩出,除卻姬冰仙外,還有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等。
我看天海老人這一次怕又要铩羽而歸。”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方道:“我看未必。
在如此盛典上,當天下正道前,天海老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會冒此大險。
我宗攬得若塵,又不是什麼天大機密,定瞞不過雲中居去。
現下天海老人仍敢上山叫陣,必不簡單。
依我看,此次兩派之戰,我宗是凶多吉少,泰半要輸。”
諸真人俱知紫陽真人所言有理,隻是一時無甚良策。
修仙諸派比拚年輕弟子,非是看一時道行高低,考較的乃是潛質天份,悟性高低。
這隻要稍加展示,真人們自會看得明白。
這短短時間中,又上哪找得比姬冰仙還要有天份的弟子去?
紫陽真人再沉吟片刻,道:“我等應放眼長遠,不必計較一時得失。
若塵還是讓他清修,不必參加大考了。
不管天海老人來意如何,我宗皆以泱泱大度對之。
勝了自然最好,就是不勝,那天海老人誌得意滿之餘,想必擇徒會更加嚴了。
想冰仙之才乃是百年難遇,雲中居眼界一高,當然更難收到弟子。
假以時日,他們人丁寥寥,若想與我宗爭雄,隻是徒增笑柄而已。”
議定後,眾真人遂各自散去。
依道德宗慣例,大考定於正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間進行。
才進正月,已陸續有正道諸派觀禮之賓抵達。
道德宗早有準備,太上道德宮占地千頃,廂房客舍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容納千人觀禮,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此際西玄山瑞雪紛飛,諸峰皆白,惟有莫乾峰及九脈群峰之頂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遊林下,完全一派南國風光。
行於莫乾峰上,走在道德宮中,就連撲麵而來的微風都有薰薰曖意,脈脈檀香,再看宮中玄岩鋪路,白玉為階,紫梨作柱,描金畫梁,好一派泱泱盛世!
其實這表麵浮華,也不是非常難得,正道諸派之中數個傳承千年的大派勉強也能有這等財力。
而邪宗幾派則更為富庶。
可是要在若大一個太上道德宮中保持這等春暖花開的盛世景象,那不知需要投入多少法器良材,才能維持得西玄無崖大陣如此逆天而動?
此前曾來道德宗參加過觀禮的賓客,已經見識過西玄無崖大陣的恢宏,此時重見,依然震驚不已。
而那些初上莫乾峰的,就禁不得要目瞪口呆一番了。
正月初十乃道德宗正式迎客之日。
這一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中即鼓樂齊鳴,絲竹暄喧。
悠悠樂聲中仙風縈繞,空中原本密佈的鉛雲亦為諸真人無上法力所迫,刹那間雲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
未幾,東方群山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染紅半邊雲天。
隨後一聲清越長鳴響徹群峰之間,清鳴聲中,一頭青鸞沖天而起,與日同升。
青鸞之後,又有百隻白鶴冉冉飛昇,在莫乾峰上徘徊不去,聲聲鶴鳴,給這金玉為階的太上道德宮再添數分仙意。
諸賓客歡喜讚歎之餘,皆覺不虛此行。
自此日始,道德宗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之客。
“俗!
真俗!
俗不可耐!”
遙望著莫乾峰頂那金碧輝煌、鸞鶴盤旋的太上道德宮,一老者憤恨不已,頓足罵道。
他身材矮小乾瘦,麵透紅光,頭已半禿,隻有幾縷稀疏白髮掛在腦門頂上。
這老者外貌不甚起眼,但一身行頭可是非同小可。
那身上錦袍,一眼望去隱隱似罩著一層淡紫輕霧,前胸繡山河,後心繪風雲,領口袖邊,乃是以玄金抽絲作線,繡百獸紋封口。
這件錦袍大有來曆,名為四海昇平袍,可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物。
除卻這件衣袍,老者腰間還掛有一塊前代葛智天師修成散仙時留下的玉佩,指間戴著一枚天風子屍解時遺下的扳指。
至於頸中掛著的一串木珠,雖然看上去黑沉沉的不太起眼,實則來頭也不小,那可是彭祖得道前時時把玩之物。
總而言之,這老者身上無一物莫有顯赫來曆,實可謂錦繡滿身,珠玉遍體,仙風繚繞,寶氣盈盈。
他這一身之物,足足抵得上尋常小宗一派之積。
老者這一頓足含怒而發,雖非有意,但威勢已非同小可。
他本是立於一頭巨鳥之背,這頭巨鳥血羽金喙,雙翼展開足有三十丈寬,浮飛於雲層之上,有如一隻巨舟。
此鳥也是天地間有數的異禽,名為弌夆。
然而那老者這一頓足,弌夆登時一聲哀鳴,沉了足有五十丈,這才穩住身子。
弌夆背上寬闊,尚立著二女一男三名年輕人。
此時一名女子淺笑道:“師父為何惱怒?”
清脆之音,有如新鶯出穀,嬌媚動人,卻又冰冷之極,凍徹肺腑。
再細瞧那女子,柳眉鳳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際,百媚橫生,妖麗得讓人窒息。
她上著一件寬袖紗衣,外罩一件繡花無袖裲襠,下穿黑色長裙,一條紗羅帔帛順肩而下,身姿極儘纖巧玲瓏之妙,隻是周身上下,似是籠罩著一股冰冷陰寒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老者哼了一聲,遙指道德宮,道:“二十年前,道德宮不過是靠著西玄無崖陣保著清泉綠樹,造個人間仙山來騙騙無知世人。
可如今他們非但強逆天時,還弄了鸞鶴環飛,妄圖生造祥瑞,以騙天下!
哼!
如此窮奢極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得多久!
俗!
真俗!
俗不可耐!”
那女子輕笑一聲,又道:“可是他們這排場忒也大了些,青鸞乃是神鳥,竟然也被道德宗馴服了,真是難以置信。”
一提到青鸞,老人的臉色登時黑了幾分,冷道:“石磯,你這話就不對了。
紫微真人飛昇在即,引些珍禽異獸來投,也不是什麼奇事。
隻是芸芸眾生,無知者眾,纔會以為道德宗乃是天命所歸。
哼,道德宗假仁假義,雖然門徒眾多,可是良莠不齊,彆說三千門人,就是擁徒三萬,又哪及得上我雲中居高潔孤遠?
他們越是繁華,離大道就越是遙遠!”
石磯悄悄吐了下舌頭,又笑道:“道德宗三千年積累,又廣收門徒,我早就說過,師父你想和他們比拚異獸法寶,又怎會有好果子吃?
還是見識一下他們門下弟子的道行,纔是正事。”
老人臉色更黑,怒哼一聲,也不說話,足下傳出一道暗勁,弌夆一聲長鳴,雙翼一收,如流星般向莫乾峰投去。
直落到距離莫乾峰僅有百丈之時,弌夆這才雙翼一展,徐徐向太上道德宮前伸出崖外的白玉台上落去。
白玉台上,道德宗八脈真人皆已齊聚,身後百名弟子排列整齊,再之後則密密麻麻地立著數百名各派賓客。
此時各派來客皆麵有訝色,對著弌夆指指點點,不時私語,均覺今次觀禮實是幸運之極,不光得晤道德宗諸脈真人,還有緣得見青鸞、弌夆這等稀世罕見的珍禽神鳥。
弌夆離地尚有數丈,紫陽真人就率道德宗諸真人向前,朗聲道:“天海老人鶴駕光臨,我道德宗實是蓬蓽生輝!”
天海老人立於弌夆之上,可謂居高臨下,當下微笑著一拱手,剛要謙遜兩句,天空中盤旋不休的青鸞突然一聲清鳴,音中透出殺伐之意!
弌夆驟聞青鸞鳴音,隻嚇得雙翼一僵,險些一頭栽落在白玉台上,好在它也是異種,雙翼一陣急拍,且那青鸞鳴了一聲後,又未有後續,它這才勉強落於白玉台上。
隻是如此一來,天海老人來時的十分氣勢,已然去了九分。
天海老人一臉黑氣,從弌夆上步下,盯著紫陽真人,隻是連聲的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