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山中,不知是哪一代的山民修了一座小小廟宇,以祈求溫飽平安。
曆經多年風雨後,小廟早已破敗不堪,僅是將將能擋擋風雨而已。
廟前雜草叢生,柱上油漆剝落;斷壁殘垣,舉目即見。
廟中亦是蛛網橫掛,塵泥滿地。
此時廟中所供土地早已被搬到一邊,祭桌上平鋪著一件長衫,那青衣女孩正俯臥在長衫之上,麵白如紙,黛眉緊顰,依舊昏迷不醒。
廟中地麵也被清理出來,擺放著三顆血色琉璃珠,分占三才方位。
三顆琉璃珠各自噴出一道細細真火,衝在懸浮於空中的一座寸許見方的青銅小鼎上。
這座青銅小鼎正是紀若塵解離文王山河鼎後的產物,除了無一物能傷之外,尚不知有何其它用處,是以紀若塵索性拿來做了藥鼎。
那三枚真火珠所發真火足可銷金熔銅,但此刻足足燒了一刻之久,青銅小鼎卻連顏色都未變一點。
紀若塵坐於地上,雙手抱膝,呆呆看著空中緩緩旋轉的小鼎,心亂如麻。
他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要救這個女孩回來。
依他本心,既然知道這是苦肉計,當會突施襲擊,先以兩張天罡六陽符當場殺掉一半的人,隨後再將剩餘之人斬儘殺絕,揚長而去纔是。
紀若塵暗歎一聲,或許是因為她長得與顧清十分相似吧。
雖然兩人神采迥然有異,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藉口。
他手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暗黃色的丹藥,隨手投入到銅鼎之中。
這顆丹藥一入文王山河鼎,即發噹的一聲金鐵之音,就似是一枚黃銅鑄成的銅丸一般。
丹一入鼎,琉璃珠所噴真火立刻強了一倍。
在真火焙燒之下,丹藥竟如真的銅丸一樣緩緩化開,最後化成一鼎金黃色的藥汁。
紀若塵凝思紫雲真人所授金丹大道,左掌攤處,掌心中又多了三枚小巧丹藥及數樣藥材。
他回首看了那青衣女孩一眼,沉吟片刻,走過去拿起她的手腕,細細地把起脈來。
她的手也如水作的,柔若無骨。
約半盞熱茶功夫,紀若塵心中已然有數,於是收起了一樣藥材,又添了兩枚黃玉進去,隨後依天時地氣,將其一一投入到文王山河鼎中。
他這一爐丹藥雖然隻調整了其中三味藥材,並未改變基本藥性,但當中其實有大學問在。
先一劑藥於人有立竿見影之效,但於妖卻是絕毒。
而現下方劑,人服之立斃,然於妖卻有大補之效。
也惟有紫雲真人這等學究天人的丹鼎大家,方能教得紀若塵如此本領。
藥材甫一入鼎,立刻溶入金黃色藥汁之中,隨即一道異香撲麵而來。
那女孩兒聞了藥香,當即嚀嚶一聲,悠悠醒來,喃喃地道:“好香,真是舒服呢!”
她剛一動,腰上腿側即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當即呻吟一聲,痛得黛眉又絞在了一起。
這麼一痛,她倒是徹底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道:“彆動,越動越會痛,忍著點,等我把箭起出來就好了。”
那青衣女孩此時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依言伏在祭桌上不動,柔聲道:“原來是公子。
多謝公子相救。
我有傷在身,不便起身相謝。”
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講究禮節!
你彆說話,越說越痛。”
哪知她聽了,掙紮著又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隻覺得陣陣頭大,無奈之下隻得道:“好好,禮不可廢,禮不可廢。
隻是我現在要起這兩支箭出來,難免要看到你的身體,先告訴你一聲。”
她斷斷續續地道:“叔叔說過,事急從權,公子請便……” 紀若塵聽她中氣漸弱,知道已不能再耽誤,當下哼了一聲,道:“從不從權,我都得先把你的箭起出來再說。
忍一忍,痛過就好了。”
他拔出仙劍赤瑩,劍鋒處紅光一閃,已然切開了她腰際的衣服,卻未傷她如脂肌膚分毫。
她腰上肌膚如雪,瑩瑩然潤澤如玉;玲瓏有致的曼妙腰身,弧度完美,可謂增一寸嫌多,減一寸嫌少。
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看了心中也不禁微微一蕩。
紀若塵定了定神,輕輕在箭創周圍按了按,又彈了彈箭桿。
女孩兒一聲呻吟,但旋即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可她眼中已滿是淚水,顯是未曾經過什麼風雨的。
紀若塵彈了兩記箭桿,前兩記隻是輕輕一觸,第三記已運足了真元!
他指尖與箭桿一觸,當即發出金鐵之音,翎箭大震一下,箭鋒上所有倒鉤皆齊根而斷!
女孩兒痛得一聲悶哼,左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紀若塵。
紀若塵三指撚住翎箭,一點點將箭桿抽出,看了一看,然後扔在地上。
女孩兒長出了一口氣,喘自稍定後,幽幽一歎,虛弱地道:“公子,其實……我不是人。”
“我知道。”
紀若塵淡淡地道,開始著手以一根玄金絲,將傷口裡殘留的片片倒鉤給挑出來。
倒鉤足有數十之多,紀若塵動作小心輕柔,直花了一炷香時分纔將倒鉤儘數挑出。
青衣女孩已痛得肌膚上全是冷汗。
她稍稍喘息了一會,又掙紮著道:“公子,我……是妖。”
“我知道。”
紀若塵已切開她腿側的衣裙,著手處理腿上的箭創。
待到腿上箭傷處理完,她已完全動彈不得,冷汗早將身上衣裙都濕得透了。
紀若塵手一招,文王山河鼎即離了真火,飛入他手中。
鼎中金黃藥汁自行緩緩旋動,大有玄意。
文王山河鼎在真火上燒焙甚久,但本身卻冰涼一片,半點熱氣也無。
紀若塵將文王山河鼎端到了她麵前,道:“喝了就會好起來的。”
青衣女孩用儘全身力氣,方抬起頭來,望著紀若塵,道:“公子,人妖之間,相去有若天涯。
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妖,為何還要救我?”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青衣女孩凝望了紀若塵一眼,低下頭去,將文王山河鼎中的藥汁飲得乾乾淨淨。
此藥十分靈驗,甫一入口,她蒼白的臉上即有了血色,兩處箭傷也開始緩緩收口。
過不多時,她已能翻身坐起。
其實除她身中之箭,用解離訣最是合適,無須花上這許多功夫。
但是一則翎箭解離時爆出的靈氣可能會將創口炸得更大,二則紀若塵深明懷璧其罪的道理,絕不願在外人麵前展露解離仙訣。
此時見她初複元氣,紀若塵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我自小就冇了父母,本是冇有名字的,隻因我喜穿青色衣裙,所以族人都叫我青衣小妖。
還未曾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衣小妖?”
紀若塵唸了幾遍,微笑道:“好名字。
我姓紀,名若塵。
青衣,你叔叔是誰,族人又居於何處?
我看看是否能順路送你回去。
你道行太低,在修道人地界上行走實在太過危險,早晚要出事。”
青衣小妖道:“叔叔不讓我和人說他的名字,這個還請公子見諒。
我的族人都住在天刑山,平時不大出來走動的。”
“天刑山?”
紀若塵若無其事地問道,一邊將文王山河鼎中最後兩滴藥汁滴在她的傷口上。
“是啊。”
紀若塵嗯了一聲,收起了文王山河鼎,在她腰上拍了一記,道:“傷已經好了,起來吧!”
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實則心內已然暗驚。
大道循環,陰陽相稱。
既然有洞天福地,也就有至陰至險的絕地陰穴。
道藏載世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然則世間另有十八處絕地,不為一般世人所知。
這天刑山上承蒼天之殤,下接黃泉地脈,方圓千裡,為天下萬妖雲集之所。
修道之士一入天刑山範圍,則再難溝通天地靈氣,道行平空要打個對摺。
而且天刑山自洪荒已然存在,傳說山中藏有眾多道行千年以上的天妖,修道之士縱然道行全然不受影響,也難與這些天妖為敵。
隻不過天道有補有罰,這些天妖一出天刑山範圍,往往就會招來天誅,落得煙消雲散。
是以天刑山妖孽雖多,但尚不至禍亂世間。
傳說這天刑山每過千年,地火即會噴發,地氣震盪,同時引發天殤戾氣下沉,整個天刑山恰如人間煉獄。
地火天氣相沖,對於普通妖族並無多大影響,對千年以上的天妖卻是致命一劫。
大多數天妖均無法過得此劫,灰飛煙滅。
這也是天意如此,若非這樣,那天刑山早不知藏有多少天妖了。
天下態勢,地理人文,本是道德宗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目,紀若塵當然也知道天刑山三字所指為何。
但凡是天刑山中之妖,哪一個會是易與之輩?
青衣小妖靈性極佳,本身修為卻極是稀鬆平常,自稱小妖倒冇有分毫誇張之處。
她能隻身來到道德宗勢力所在益州,本身已是一件奇事。
但這既然是邪門所施苦肉計,想想也就不是如何奇怪了。
紀若塵所施方藥靈效非同一般,青衣小妖此時已行動自如。
她從祭桌上爬下,躬身行禮道:“人妖相見,立刻就是兵戈之局。
可公子非但對我施以援手,又煉得出可用於妖族的仙藥,實是有濟世胸懷。”
青衣小妖一番謝詞,反倒使紀若塵有些哭笑不得,她這馬屁拍得實有些大了。
此次下山雖然時日不多,但一路行來,紀若塵聽得的對道德宗的風評卻不甚佳,至少道德宗非是什麼以慈悲為懷的門派。
而且紫雲真人為何會對醫治妖族的丹藥如此有心得,紀若塵也隱隱有所覺察。
在紫雲真人眼中,眾生不分貴賤,一律平等,不論是石是草是妖是獸是魔,皆是可入鼎爐之物。
而有些妖,要活著方可入藥。
但青衣小妖似是全無心機,句句出自肺腑,因此讚得紀若塵也有些不好意思。
紀若塵收拾好了一應煉藥器物,道:“這裡離利州不遠,過了利州再往北行,就是雲霧山,那裡也是妖族聚居之處,我隻能送你到雲霧山腳了。
你修為太低,以後不要隨意到修道之人的地界上走動。”
青衣小妖問道:“公子要去哪裡?”
紀若塵道:“送完你後,我要去洛陽。”
青衣立即道:“那我也隨公子去洛陽好了。”
紀若塵望著青衣,詫異地道:“你去洛陽做什麼?
那裡滿城皆是修道之人,難道你不要命了?”
他話是這樣說,但籠於袖的左手食中二指間一張血色咒符悄悄消失,又被他收回了玄心戒中。
他實在是有些想不清楚,既然青衣小妖用的是苦肉計,那他提出送她至雲霧山下應該正中她下懷纔是,怎麼她非但不答應,還反而要隨自己去洛陽?
青衣小妖輕笑道:“公子無須擔心,我修為雖不夠,不過生來就可掩住自己的妖氣。
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紀若塵笑笑道:“這不是問題,而是你跟我到洛陽去做什麼?”
青衣小妖搖頭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小廟距利州四百餘裡,雖皆是崇山峻嶺,但冇什麼凶獸妖物,對修道之士來說,這就是康莊大道。
是以入夜時分,紀若塵已攜著青衣立在了利州城內,選了一家體麵客棧住下。
待一切安頓好時,已近子夜。
紀若塵仰臥床上,緩吐深吸,正準備清修,房門處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隨後傳來青衣小妖的聲音:“公子,可以進來嗎?”
紀若塵心中一動,打開房門,將青衣小妖讓進了房內。
她立在房間正中,眼光卻落在了屋角處,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這裡四處都是人氣……我……有些怕。”
紀若塵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微笑道:“那你就在這裡休息好了。”
青衣小妖倒不客氣,立刻一聲歡呼,跳上了床,然後在床正中以指尖劃了條線,道:“一人一半,不許過線!
不然,你就是禽獸!”
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一時間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心計太深,還是真的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
至於苦肉計三字,一時間,倒是忘了。
折騰了一番,兩人總算歇息下來。
紀若塵其實已不需睡眠,他合衣仰臥床上,望著窗外月色如洗,卻也無法靜心清修。
其實這一路上他已數次動過殺心。
人妖殊途,於修道人來說,滅一隻妖即是積一點功德,何況是這麼一隻對他用計的小妖?
隻是每每見了她那清澈如水,全無心機的雙眸,紀若塵的殺心總會悄然斂去。
何況越是與她相處,紀若塵就越是奇怪,苦肉計哪有這種用法?
美人計還差不多。
紀若塵身側傳來一陣暖意,原來青衣似是有些寒冷,早已蜷成一團,一路向紀若塵身下鑽來。
她又似夢到了什麼,叫了起來:“不練!
就是不練!
我纔不要什麼超脫輪迴,遨遊六界呢!
要修五百年啊,不乾!”
紀若塵當即大吃一驚!
縱是千年道行的天妖,也做不到超脫輪迴,躍出因果,這實已是散仙之境,雖不如白日飛昇,相去也是不遠。
青衣小妖要修的是何秘術,竟隻需五百年即可達此境界,且她竟還不練!
還未等他想完,青衣又幽幽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好了,叔叔,我練就是。
可是道德宗那些真人也不是如何厲害嘛,你為何不直接上西玄山去殺幾個呢?
你在顧慮什麼嗎?”
聽了她這一句夢話,紀若塵反而寧靜下來。
轉眼間彎月西去,晨光初顯,青衣依舊睡得深沉,隻看她如此貪睡,就知不是一隻願意用心修道的妖。
“這隻小妖啊……”紀若塵看著她柔美如水的側麵,暗歎一聲,此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浮上心頭:“過線即是禽獸,而我一夜未有過線,這……豈非是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