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事已定,七脈真人遂施禮告退,各自回峰去了。
隻有紫陽真人留了下來。
眾人一走,紫微真人即雙目緊闔,麵露疲態。
紫陽真人也是麵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兩位真人就這樣端坐大殿之中,靜默不語。
一時,大殿之內,靜若太古。
方此時,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陽真人開了口:“紫微掌教,紀若塵入我門牆,怕是不大妥當吧!”
紫微真人擺擺手,說:“紫陽師兄,不要再推讓了!
八脈真人中您年紀最長,人德最厚,也惟有讓他入你門牆,才能讓七位真人暫停爭執。”
語畢,他長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唉,冇想到我道德宗內門戶之爭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後我出關,仍是這樣。
長此下去,又怎麼得了?”
聞聽此語,紫陽真人麵有愧色,道:“自掌教閉關時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門戶。
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說來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負掌教重托。”
紫微真人嘿然道:“這怎能怪你呢?
其餘七脈哪個想的不是光大門戶,打壓彆支?
他們為的還不是我功行圓滿後留下來的東西,你又怎可能壓伏得住他們?
倘若他們不是醉心於此,憑他們的資質,修為又何止如此?”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靜,氣氛也較之先前壓抑了許多。
道德宗內的門戶之爭,始自於千年之前,可謂多年沉屙,早已深入骨髓。
單憑數人幾十年之功就想扭轉局麵,又怎麼可能。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開口道:“掌教此次出關乃我整個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謫仙在手,我道德宗領袖正道,傲視群倫,那是指日可待。”
“領袖正道,傲視群倫?”
紫微真人嘿了一聲,道:“這於我道德宗有何意義?
難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爭鬥?
所幸七位真人雖已鬥了幾十年,他們所作所為也還有個限度,尚不至逾越門規,壞了我道德宗的名聲。”
接著,紫微真人語氣一沉,又道:“紫陽師兄,此次我勘破天機,搶得謫仙回宗,已經誤我修為不少,再過數日我就要重行閉關,宗內的事務又得師兄費心打理了。”
紫陽真人原以為掌教出關,總得待上一段時日,打理一下宗內事務。
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脈一些積存已久的恩怨或許可以得到化解。
隻是他萬萬冇料到,掌教居然幾日後就要重行閉關。
短短幾日,他哪能將宗內三十年的事務說個清楚?
是以紫陽真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可是……”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冇讓紫陽繼續說下去,他在殿中來回踱了數圈,眉梢緊皺,麵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麼難決之事。
片刻之後,紫微真人停下腳步,立於紫陽真人麵前,緩緩地道:“我適才起卦暗算,卻怎都算不清紀若塵未來運數。
雖說他是謫仙轉世,卻已成凡俗之人,我斷無看不透他命數之理。
除此之外,這一次竟然有許多門派勘破天機,前來搶人,這事也是蹊蹺得緊。
按理說以漱石先生、七聖山這些門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預曉天機?”
紫陽真人聽了倒不以為意,隻是道:“掌教真人多慮了!
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機,我們又哪能搶得先機,得以準備萬全,一舉壓製住了彆派諸人?
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搖了搖頭,臉色一凜,鄭重叮囑道:“無論如何,師兄你今後可要小心從事,護好紀若塵。
如今紀若塵身份已破,無論正道邪門,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謫仙降世,必會不擇手段的來搶人,說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會插上一手,今後我道德宗山門恐怕會是非不斷啊。
嘿,隻是我道德宗三千年傳承,怎可毀於我們之手?
紫陽師兄,我遙望西山,雲霞中隱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後多半會有難以應付之局。
那時你儘管喚我出關。
我拚卻不要飛昇修仙之果,也要儘殲來敵!”
紫陽真人連忙應了。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歎一口氣,麵有疲色,道:“其實天機難測,我隻不過是管中窺豹,隻見一斑,就以為得了天機,透了陰陽,知過去未來事,嘿,真是狂妄自大!
若真能知未來事,何以這道德宗亂得一塌糊塗,我都束手無策?”
言罷,紫微真人神色悵然,揮一揮手,自入後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明,紀若塵即被一個小道僮帶引,往那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去。
對他來說,此刻每行一步,每見一景,都有種渾然入夢的感覺。
瞧那太常宮氣勢恢宏,借山勢林木之掩,如蓬萊仙境,似瓊樓玉宇,謂之為仙境也毫不誇張。
倘若依紀若塵還在龍門客棧之時,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般堂皇而出塵之所。
此時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些真人修士並非真的神仙,不過單以神通論,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太上道德宮中齋飯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學到一個詞來說,那就是充滿匠氣,不見靈心。
若拿這齋飯同掌櫃夫人的人肉包子骨頭湯相比,實實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彆。
紫陽道長的太常宮外觀巍峨堂皇,入內則覺精而不俗,雅而出塵,不顯奢華。
院中遍植紫竹棕櫚,又有數株芭蕉,庭院中風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漣漪,一派南海風光。
紀若塵進了正堂,見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陽真人。
他乖覺之極,立刻倒頭下拜,口稱神仙。
紫陽真人嗬嗬一笑,坦然受了他八個響頭,然後也不見動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將紀若塵托起,立在自己麵前。
紫陽真人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緩緩地道:“你既已甘願列我道德宗門牆,那自然得遵我門規。
道德宗領袖正道,以正心誠意為先。
我且問你,過去幾年之中,你做過多少違逆尊長的惡事?”
紀若塵一驚,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記事時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關外龍門客棧,這才為掌櫃的收留下來。
這些年來小人一直記著掌櫃和掌櫃夫人的收留之恩,儘心儘力的做事,從冇有違逆過尊長。”
紫陽真人盯著紀若塵,鼻中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一記重哼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紀若塵耳邊爆裂,直震得他頭暈眼花。
紀若塵心下驚慌,聲音發顫地道:“真人,不,神仙!
就在您來到龍門客棧的那天早上,我實在抵不住誘惑,動了貪念,偷吃了新出籠的三個包子和一碗骨頭湯。
我不是因為餓,隻是,隻是夫人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
除此之外,再也冇有違逆尊長的事了,再也冇有了!”
在紀若塵心中,下迷藥打悶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掃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渾不覺其中有何傷天害理之處。
饒是紫陽真人功行深厚,聽了之後也是一呆。
足足沉默了半炷香之久,紫陽真人才吐出一口濁氣。
他苦笑一下,早已準備好的大篇說教還冇吐出一字,自個都忘了個乾乾淨淨。
他隻得吩咐道:“昨日雲風道長已經給了你我道德宗門規宗法,你這兩天先用心背誦下來。
然後雲風道長自會教給你早晚功課、上香禮拜時的規矩禮節。
待我先和七脈真人會聚議定你的功課日程之後,再行親授你我道德宗入門之課。
現在宗內事務繁忙,這拜師之儀押後再議,剛纔我受你的八個頭,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為徒了。
以後也不要神仙神仙亂叫,讓人聽了徒增笑柄。”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動,半天才諾諾嚅嚅地說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雲風道長的確是給了我三本道德門規,可是……可是書中十個字,弟子還認不到四五個……”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識得什麼字,這我倒是忽略了。
也罷,今後你每晚抽一個時辰,與今年各地新選上來的童子一起學習讀書認字好了。
你且下去吧,一切自會有雲風道長為你安排。”
紀若塵應了,就隨著小道僮向外行去。
剛走到殿門口,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
紫陽從懷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給了紀若塵,然後道:“若塵啊,你俗世年紀已有十八,此時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
但天道酬勤,隻要你肯下苦功,無論何時求道都不算遲。
隻是你成年纔始修道,受的磨難必會比旁人多些,這也是上天砥礪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棄。
今後不論遇上何事,你始終要緊記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個理字,記得了嗎?”
紀若塵用力點了點頭。
紫陽真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遞了於他,道:“這一瓶養神丹可緩神倦睏乏,一日服一粒即可,於你或會有些用處。”
紀若塵謝過了紫陽真人,即被小道僮領著出門去了。
他雖然年紀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陽真人說了他是十八,那麼就是十八,他是不會傻到去爭辯什麼的,倒是最後紫陽真人叮囑他的幾句話,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紀若塵走後,一直立在紫陽真人身後、默不做聲的雲風道長道:“紫陽真人,紀若塵年已十八,可是與他一起參修入門功課的弟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二歲,到時他怕是會有些難堪。
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宮中修業,那裡麵可是有許多七脈的驕橫子弟。
他們平時冇事時都有些恃寵生驕,現在眼見若塵資質中上,卻受諸位真人如此重視,又不知他乃謫仙降世,恐怕會多生事端。
所以這等安排,會不會不太妥當?”
紫陽真人望了雲風一眼,撫須微笑道:“這無非是小小考驗而已。
若塵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中乾了六年,不知害過多少人,你以為他會應付不來七脈那些不諳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嗎?
為師惟一所慮的,乃是怕他被這花花世界的聲色犬馬迷了心竅,再也不肯痛下苦功。
那時縱他有謫仙之質,想要修得功德圓滿,又怎麼可能?”
雲風道長立刻道:“真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