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錢運來頂著一張苦大仇深的厭世臉,早早驅車抵達“傾談”。
李懸一反往常,冇有習慣性與他的美貌助手許琪瑤打情罵俏,而是一臉嚴肅地候在階梯口,顯得莊重而肅穆。
“錢先生,你想好了嗎?”
李懸的嗓音永遠如此地悅耳動聽,像是天使在彈奏惡魔的曲調,即使明知危險就在前方,也仍舊甘之如飴。
慕容曌不止一次打趣過他,即使不做心理醫生,做電台DJ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希望這一輩子都活在過去的陰影裡。”錢運來無精打采的眼睛裡有被驚嚇到的餘悸,“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想必他昨晚上並不好過。
“好,我尊重你的決定,但麻煩先簽署一份免責協議。”
許琪瑤展露著動人的笑容,遞上協議和水筆,她今天穿著一身水藍色的裙裝,站在身著白衣的李懸身邊,很是相得益彰。
錢運來似乎完全不打算翻看其中的內容,直接翻到尾頁,草草簽字了事。
“你就不怕簽的是一份遺產轉移聲明?”李懸發現自己的惡趣味逐漸嚮慕容曌靠攏,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相信一名心理醫師最基本的職業道德。”錢運來麵不改色,隻是笑得有些勉強。
李懸笑著摸了摸鼻梁,道,“哈哈,自然不會,隻是你太緊張了,我想讓你放鬆一下。”
“這次的治療費用,我已經讓人打到你的賬戶了。”錢運來在商場上並不算一個特彆豪氣的人,他這番舉動,已足以表明他的誠意。
說完這話,他抬起眼睛與李懸對視了一眼,想從他眼中獲取到一點能讓自己滿意的承諾。
可惜李懸並未與他心有靈犀,一揮手,便讓許琪瑤拿一個黑布條將他的眼睛蒙上了。
許琪瑤領著他走到“傾談”門口,示意他自己走入門中。
自始至終,李懸都站在階梯口目送,絲毫冇有要一同入內的意思。
許琪瑤把門給反鎖,儀態萬方地步下階梯,姿態優雅有如天鵝,待走到李懸身邊,一把挽過他的手臂,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其實我很緊張。”李懸歎了口氣。
“哦,你也會緊張?”許琪瑤驚道,“難道你是怕他倆解決不了錢老闆的問題,壞了你的名聲?”
“怎麼會?”李懸皺眉道,“隻是我一想到等會兒我的‘傾談’會冒出兩隻鬼來,就緊張得不得了。你知道的,我怕鬼。”
“那你可以不接這樣的事,反正隻要你說解決不了,錢老闆也冇有其他辦法。”
“醫者父母心,錢運來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再不拉他一把,隨時可能覆滅。”李懸神情仍舊憂鬱,但眼神清明,毫無悔意。
“是啊,我的李大醫師,一直就是個這麼善良可愛的人哩。”許琪瑤攬住他的腰,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無限眷戀。
錢運來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清晰無比地聽見自己吞嚥口水的聲音。
“摘下布條。”一個年輕清冽的男聲響起,儘管陌生,但他還是依言照做。
摘下布條的那一刻,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地發抖。
屋內空無一人,但又有他十分熟悉的兩個“人”。
它們飄蕩在離他一米不到的半空中,熟悉而恐怖的臉孔,彷彿要貼到自己的臉上來!
夢中陰影重重的影像,終於揭開了偽裝的麵紗,露出他最不想看見的真相,跳到他的麵前來。
叫過無數遍的稱呼梗在他的喉間,好半天才現出聲來。
“爹……娘……”
它們顯然也看到了他,瞳仁落回到眼眶裡,恢複了幾分正常形態,雙雙朝他伸出手來,臉上露出詭異至極的笑容。
“孩子,娘給你熬了粥。”女鬼溫柔地呼喚。
“不!我不要吃!”錢運來驚嚇著後退了好幾步,明明女鬼的手上空空如也,在他看來卻似端著一碗劇毒似的。
“很好吃的,快吃!”男鬼嚴肅地喝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們往粥裡下藥了,你們想要毒死我!!!”錢運來驚吼出聲。
“我們一起走,不好嗎?”女鬼淒淒切切地“看”向他。
“我不想死!你們要死就去死好啦!不要拉上我。你們……簡直不配為人父母!”錢運來吼完之後一怔,覺得心裡麵有一塊堵著的地方終於被衝破了。
慕容曌見好就收,示意陽牧青將鬼魂收回。
但在錢運來眼中,他爹孃鬼魂的位置絲毫未動,且又恢複了淒厲形狀,手臂伸長,來箍住他脆弱的脖頸。
“我們一直在等你……”
魔咒般的話語,在他夢中重複千遍的話語,又一次在他耳邊盤旋。
死亡,曾經離自己如此之近,逃過一劫之後,死亡又發生在他最親近的人身邊,讓他永世都掙脫不開。
“不是藥水早就應該失效了嗎?你也將鬼收回來了呀,他怎麼還看得見它們?”慕容曌見形勢有異,扭頭問道。
“他眼睛看不見,心裡看得見。”陽牧青輕撫了一下方纔收回鬼魂的葫蘆,低聲吟誦,讓葫蘆裡的鬼魂安靜下來。
“隻要你想要好好活著,誰也奈何不了你!”慕容曌一邊出聲示警,一邊敲響了早就備好的銅鑼,“咚咚”脆響,震人心魄。
是的,要活著!
錢運來想起大腹便便的妻子,想象著即將要降臨的小生命,身體裡終於生出一點力氣,將禁錮著自己脖頸的手掌生生掰開。
他看到爹孃的鬼魂像是失去了依襯一般,化作一縷青煙,鑽入屏風之後。
之後,錢運來像是放乾了氣的巨型氣球一般,在地上攤成了一堆爛泥。
一對神情疲憊但仍舊光彩照人的青年男女自屏風後轉出,正是慕容曌與陽牧青。
“有些痛苦,你不去麵對,隻管逃避,覺得這樣就可以躲開它了嗎?不是的,它們一直存在於你的身邊,一點點吞噬著你的意誌,隻等著你最虛弱的那一刻,攻占你的身心。”
慕容曌緩緩道:“這麼多年,你不敢回老家,聽到鬨鬼的傳言,也裝作若無其事,其實你心中藏著的不僅僅是恐懼,還有怨恨,對吧?你恨不得它們無法安息,你恨它們曾經想要拉你去死!直到你派去試探的學生真的見鬼了,你才真正開始慌了,你覺得自己終究逃不過,最終還是會被它們帶向死亡。”
“它們……還會再出現嗎?你們……能護我周全嗎?”錢運來的牙關仍在上下打顫。
“放下怨恨,恐懼自然會隨之消失;正確看待死亡,才能真正好好活下去。”慕容曌溫和笑道,“誦經三日之後,你爹孃的鬼魂自然不會再存於人世,或許,你到時可以在心裡默送它們一程。”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們?”錢運來警惕道。
“不必信,除了你自己,無人再有本事可以給你捏造出舊夢中的鬼魂來。”
慕容曌平靜說完,與陽牧青並肩走出“傾談”。
屋外陽光正好,鳥語花香。
“好像還有個爛攤子要收拾。”李懸仔細瞧了瞧屋內的情景,低聲說道。
“重藥已經下了,想要完全恢複,自然還要補補。”慕容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的無關己事。
見陽牧青已將車開至門口,她趕忙截住李懸的話頭,一邊鑽入車內,一邊丟下話語。
“老賬號,記得及時打款,越快越好,一分勿少。”
言罷,揚長而去,留下無可奈何的李懸和瞭然微笑的許琪瑤,以及,恍若大夢初醒的錢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