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雨幕後的楊老怪,佈滿褶子的一張臉,因為激動竟微微泛紅起來。
“要麼錢留下,你走人。要麼你留下,錢帶走。”
從二女婿弟弟進了院子的那一刻,一夜無話的楊老怪那雙混濁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以活了一輩子的經驗來判斷,二女婿家這個時候過來人,肯定是關於錢的事,最後果然如他所料,當即心裡便有了計策。
“咋樣?是不是很簡單。”
一旁的虎子,嘴裡塞了一嘴雞蛋,嘟囔著說:“爺爺,我選錢。”
“嘿嘿,你看小孩子都會的選擇題,你還選不上來嗎?”
楊老怪原本平靜的神色,終於暴露出真實的麵孔。
他說過,他有把握馴服這頭牲口,現在正是收緊繩子,緊緊勒住的時候。
楊老怪終於逮到一次機會,他會牢牢抓住這根繩子,不讓牲口喘上一口氣。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周圍砸落的雨滴,似乎都變得寂靜無聲。
雞窩棚子上站著幾隻老母雞,身上羽毛被雨淋成了一綹一綹的,站在雞棚上一動不動。
和周圍景象相反,張國全的胸膛咚咚直響,他竟然為剛纔去拿錢的動作感到羞愧,感到臉紅。
這的確是一道簡簡單單的選擇題,小孩子都知道怎麼去選,是個人都知道怎麼去選,可他是個“人”嗎?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和老爹的安危相比,他放棄了當“人”。
做了這一決定後,他忽然鬆了一口氣,露出苦笑,老丈人竟然死死拿住了他,現在再想想分家那個念頭有多可笑。
“三,三哥,這錢我不要了,我再去想辦法。”
“你能有啥子辦法,恐怕動手術的錢,也是花的賣兒子的錢吧。”楊老怪在看到二女婿猶豫不決的樣子時,再也控製不住的得意起來。
還是那句話,他有把握。
“國全娃子,昨天的事我還冇和你算賬,今天我老漢給你個改正的機會,二選一,你選吧。”
“三哥……”
“不用管我,你拿著錢先給老爹看病。”
“三哥,我……”
“走……”張國全大聲吼了一聲。
張國正卻嚇得呆立當場,他怔怔看著三哥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當下扭頭跑出院子。
他飛速奔跑著,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他想把之前看到的,聽到的全都跑掉,狠狠的甩在後麵。
從小到大,三哥對他一直疼愛有加,這是三哥對他第一次大吼。
他現在才明白三哥的處境,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楊老怪揹著雙手轉身進了屋子,院子裡安靜下來,大雨也不像之前下的那麼大了,轉為一陣一陣的小雨,被風一吹,急速的轉向撲到一邊。
這一天,張國全埋著頭乾了一天的活,輪到他休息的時候,他也冇休息,隻是乾活,不停的乾活,好似這樣才能把他心中的憤懣發泄出來一樣。
楊老怪看在眼裡,甭提多滿意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白鴿發燒了。
本來張國全該早點發現的,可他一整天都在乾活,心思更是放在醫院的老爹身上。
而白鴿的心思,一整天都在張國全身上。
或許是因為昨晚在雨中泡了水的緣故,或許是她急火攻心導致的,反正,在下午的時候,她就感到身體發燙的厲害,好似漂浮在空中一樣,昏昏沉沉的。
一直到了晚上,在丈母孃和大姐的執意勸說下,他纔回到西屋休息,看到躺在床上的白鴿明顯的不對勁。
再一摸白鴿的額頭,他嚇壞了,發燒了,而且是高燒,額頭燙的嚇人。
“白鴿,白鴿……”
張國全懊惱的拍了下床,哎,都怪我,怎麼冇早點發現。
眼下不是自責的時候,他趕緊倒熱水摻上一些涼水,泡了溫熱的毛巾敷在白鴿額頭上。
“白鴿,白鴿。”張國全一手拖住白鴿的腦袋,一邊把水碗遞到她嘴邊:“喝點水。”
餵了點水,又呼喊了好幾聲,白鴿這才悠悠醒來。
丈母孃隻是看了一眼,又趕緊回屋裝麥子去了。
“怎麼樣了?”張國全擔憂的問。
“我,冇事,可能昨晚著了涼,歇一會就好了。”白鴿的聲音虛弱:“你回來了,先睡會吧。”
“你在發燒。”
“冇事,一會就好。”
“不行,你都燒暈過去了,這樣下去會把人燒壞的,我去找村醫。”
張國全冇有給白鴿說話的機會,直接走到堂屋拿了一把傘,正準備出門。
楊老怪又說話了,現在的張國全如同驚弓之鳥,隻要一聽到楊老怪的聲音,他立馬就繃緊了神經。
“二丫頭冇那個矯情,被子捂一捂,發發汗就好了。”楊老怪仍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剛走到門口的張國全手裡握著一把傘,後背微微的顫抖起來。
“都是莊稼人,體格硬實,二丫頭小的時候都是那麼過來的,犯不著花那個冤枉錢。”楊老怪還在喃喃自語。
門口的張國全再也忍不住了,他已經憋了一天的火氣,也冇轉身,可聲音陰冷:“那可是你的女兒,你就忍心看著她在那發燒。”
楊老怪微微一怔,隨即坦然起來,二女婿雖然說話陰冷,可從他冇轉過身來能夠判斷,二女婿這是透漏著無奈,不對,是屈服。
看來二丫頭也是女婿的軟肋,他隻需要再加上一把勁,再填一點柴,二女婿這頭牲口就會徹徹底底的被他降服。
現在再想想這場大雨,雖然損失不少麥子,可也因為這場大雨,能把二女婿牢牢的控製住,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當下裡,他笑意盈盈看著張國全說:“自家女兒肯定是心疼的,不過你就彆去了,讓你姐夫去叫村醫吧。”
張國全望著漆黑的夜空,露出慘笑,老丈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在明顯不過,這是怕他假借去叫村醫,實則怕他偷摸跑到醫院看望老爹。
他絕望了,他心裡的一塊東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被老丈人狠狠的踩得稀巴碎。
二十分鐘後,姐夫才匆匆趕來,又過了十幾分鐘,村醫身披黑色雨衣,踩著破舊的二八大杠,隨後到來。
幸好張國全執意去叫村醫來看看,白鴿燒的都快冇意識了,胡亂的哼哼起來。
楊家莊的這個村醫姓楊,不過大家都叫他老拐頭。
老拐頭檢查了一番之後,直接說:“打點滴吧,隻吃退燒藥,恐怕後半夜還會起燒。”
張國全站在一旁:“謝謝楊醫生,有勞您了。”
“彆那麼客氣。”老拐頭拿出輸液瓶開始配藥,手中動作不停的說:“算起來咱倆平輩,我還得叫楊老怪一聲老叔呢。”
“你就直接喊我老拐頭就行了。”
老拐頭看上去比老丈人的年齡還要大上十幾歲,鬍子都花白了。
可在村子裡,就無關年齡了,哪怕你是百歲的高齡因為輩分低,那見到三歲的小孩也要喊上一聲爺爺。
“不敢,白鴿怎麼樣了?”張國全客氣的問了一聲。
“無礙。”老拐頭給白鴿掛好點滴之後,推了一下輸液輪:“晚上盯好,莫讓血返了回來。”
張國全記下了,出門去送老拐頭。
小雨瀝瀝中,老拐頭瀟灑的一跨腿邁了上去,張國全就那樣呆呆的看了一會,誰也不知道他盯著人家的自行車在想些什麼。
等到老拐頭消失在夜幕中,張國全這才返回西屋,躺在床上的白鴿已經醒了過來,望著輸液瓶沉思著。
“白鴿,冇事的,老拐頭說掛上點滴,你的病就好了。”
他哪裡知道妻子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麵,白鴿還因為白天的事情陷入巨大的悲傷中,不管怎麼說,她和國全的老爹也是一家人,白天父親當著人家弟弟的麵,讓丈夫下不了台。
“國全,對不起……”
她是在為她爹道歉,也是在為自己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