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臨睡前。
精靈少女端坐著,與柳傑麵對麵,無比鄭重地用破布沾水,擦拭了他的麵孔好幾次。
柳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也有樣學樣地端坐著。
精靈少女邊擦邊看,注視著他的臉,終於是滿意地笑了。
她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指著自己的琥珀色的瞳孔,緩緩地說道:
“琥,珀。
“媽媽的名字,琥珀。”
這是柳傑出生以來,第一次得知精靈少女,得知母親的名。
這音節很複雜啊……他嘗試著說:“湖,泊。”
“琥,珀。”琥珀耐心地糾正著。
“虎,魄。”
……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直到第五遍,柳傑才能說的一字不差。
琥珀在這期間經常給予鼓勵的微笑。他從冇發現母親像今晚這樣愛笑過。琥珀笑容很淡,柔軟的雙唇與琥珀色的晶瑩雙眼,通過笑容的帶動,組合在一起便沁出了甜美的淡雅之感,使她的笑容經得住看,愈看愈迷人。
或許她以前就是位愛笑的精靈。
琥珀再一次,鄭重地指向木門外側的油燈,指向了裡麵緩慢燃燒著的蠟燭。
接著,她認真地說道:
“努,爾。
“光。
“努,爾。”
哦,努爾在精靈語裡是光明的意思。柳傑也指向了蠟燭上的火光說:“努,爾。”
琥珀點點頭,卻輕柔地伸手,裹住柳傑的手指,將他的手指轉向了柳傑自己。
她輕聲地說:
“謹將此,賜予汝真名。
“努爾。”
柳傑怔住了。
這是精靈母親給自己取的名字,也是他轉生以來,獲得的獨屬於這個世界,屬於他第二次生命的名字。
他不知為何聲音有些顫抖著,卻依然努力清晰地說:
“努爾。我的名字,努爾。”
努爾,是光明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柳傑,準確的說是努爾,與琥珀一同被性子直爽的哥布林騎士帶出了狹窄的石洞,去覲見哥布林王。
伴隨著木門在他們身後“哢噠”一聲關上,努爾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這扇門讓他們度過了幾個月暗天無日的幽禁時光。通過按時送飯的低級哥布林,努爾纔沒有徹底失去時間概念。
他也曾想過慢慢破壞這扇木門,但它被薩滿施了咒語,安如磐石,就算用力擊打抓撓也不會掉一點木屑。
如今,他們輕鬆地走出了這扇木門,邁過了這道困死過無數希望逃離的奴隸們的坎。
努爾望向繁雜的隧道網絡,看著幾縷自然光從上方狹窄的岩層縫隙處鑽了出來,灑向石頭與斑駁的青苔,帶著無數閃爍的,肆意飛舞的灰塵。
他聽到了石壁深處傳來的汩汩流水聲,聞到了濕潤清新的氣息。
一旁的琥珀因為忽然來到廣闊的空間而頗有些不安。她已經習慣了幾個月以來的狹小居所。
努爾牽住她的手,小手握住大手。他用精靈語平靜地說道:“冇事的,媽媽。
“出發吧。”
他們一同邁出了第一步。
……
這座哥布林巢穴由一座埋在地下的廢棄古城,與周圍錯綜複雜的洞穴共同組成。哥布林騎士引導他們去的正是巢穴中心的古城區。
根據一路遇到的哥布林數量估算,這處巢穴至少有約萬頭哥布林……努爾被琥珀小心地牽著手,一路磕磕絆絆地走著,順便仔細記憶著沿途的地形。
大概繞了有幾裡路,他們才抵達哥布林王所在的古城大殿。
精緻的紅毯從大殿深處的王座一直鋪到門口,兩側各站立一排手持闊劍、長槍或戰斧,全身覆蓋著鐵甲的哥布林騎士。
騎士身後則站著服飾體態各異,對著他們竊竊私語的哥布林們。它們的衣裝較為精美,與衣不蔽體的努爾琥珀相比則格外明顯。但哥布林們本身大多佝僂著背,醜陋不堪,即使衣飾再好看也掩蓋不住。
這讓努爾不禁想起了上輩子看過的一句話:
“畜牲著華裳,高坐廳堂,便自以為是人了。”
引路的哥布林騎士一改先前直來直去的態度,小心地壓低嗓音說:“麵見王時需跪伏在地,隻有王允許才能抬起頭。切不可長時間直視王。”
努爾沉默地點頭。
他聽說過哥布林王的許多事情。
有的哥布林認為它過於嚴苛,對違反規則的同族從不寬恕;有的認為它是個暴君,眼線與走狗遍佈巢穴,監視並控製著所有哥布林;也有的認為它帶領族群蒸蒸日上,是個好王。
無一例外的是,所有哥布林都對王感到敬畏或恐懼。
不過,努爾並不緊張。他不是輕視哥布林王,而是對自己曾為公司董事的,多次力挽狂瀾的出眾頭腦,有著根本的自信。
——隻要對方是能交涉的聰明人就行。
走到離王座十步之遙的地方時,哥布林騎士停下了腳步。它彎下腰退到一側的紅毯邊緣,格外謙卑地說:“啟稟吾王,疑似賢者與其母親已經帶到。”
努爾忽然意識到現在隻有他和琥珀站在紅毯中心了。他小心地向琥珀使了個眼神,隨後向前跪伏。
琥珀懵懂地眨了眨眼,也有樣學樣地跪倒。
她從未相信過這些哥布林,但她信任努爾。
王座上傳來了一陣低沉、嘶啞的聲音:“你可以歸隊了。”
“感激不儘。”騎士靈活地鑽入了一旁的隊列。
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柳傑能感覺到,王座上的目光正仔細打量著自己。
“抬起頭來。”
努爾緩緩抬起頭,同時以很小的幅度戳了戳琥珀的腿,提醒她可以抬頭了。
王座兩側分彆站立著兩個手捧一本厚書,身披白袍,頭戴紅色禮冠的疑似主教或神官的哥布林,不過努爾的目光全被王座上的哥布林吸引住了:它冇有穿華美的衣裳,隻是穿著相對樸素的灰色鎖子甲,外披一件漆黑的披風;它頭頂的金王冠也冇有鑲滿寶石,僅在正中鑲嵌了一顆貓眼石。
哥布林王的相貌格外醜陋可憎。它的臉上遍佈疤痕,鼻子缺了一塊,周身瀰漫的恐怖氣息讓努爾不禁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將視線移向哥布林王的銀靴子。他眼角的餘光注意到琥珀也不敢直視,嬌小的身軀輕微地顫抖著,似乎無法動彈。
這估計不是哥布林王針對他施放的能力,而是王自帶的高位壓製。這源自高位種族對低位種族的位格壓製,例如妖龍的龍威。
哥布林王是真正的上位種族!
王觀察著努爾的反應,再次開口:
“孩子,你自稱賢者?”
努爾微微抬起視線。他清晰地說著:“啟稟吾王,是的。”
“但臣子隻是冒充賢者。”
大殿內頓時有了不小的騷動。哥布林們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王隨意地抬起一隻手,殿內又迴歸了死水一般的寂靜。
它簡短地說道:“理由。”
努爾抬起頭,接觸到了哥布林王尖銳的目光,如被一根冰刺紮入肺腑,渾身發涼。
他不卑不亢地陳述道:
“稟告吾王,此番冒大不韙,實為鬥膽毛遂自薦之策,讓罪臣得獲覲見吾王之機。
“罪臣空有滿腹經綸,願報效吾王、族群久矣,苦於久無良機。適逢聞吾王尋賢者,故生此策。
“罪臣甘願領罪受罰。但請吾王先聽罪臣一言,再行處置。”
大殿內的其它哥布林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這真的是幾個月大的小崽子應該講的話?
即使不是哥布林賢者,這也是個新的逆天物種吧?
同年紀的哥布林幼崽此時尚未植入哥布林語天賦,連聽懂同類語言都是問題,更不用說講話了。
哥布林王不動聲色道:“雖年歲尚幼卻能說善道,看得出來你說自己有真才實學不是信口開河。
“不過不用費心說正式語。老夫很欣賞,但這群蠢貨是聽不懂的。”它掃了一眼王座下正在撓腦袋,滿臉疑惑的哥布林們,“請繼續。”
“吾王明鑒。一路上,我觀察了王的臣民與軍隊,主要使用冷兵器或魔法,但冇有發現火炮火槍。不知道王是否對火器感興趣?”
哥布林們更加疑惑了。什麼東西?
王略微沉吟道:“老夫見過人類軍隊使用大炮轟擊堡壘。你是說,你知道如何製造這種武器?”
努爾頷首:“正是。要激發火炮,最重要的材料是火藥,而王的國土並不缺它的原料。”
他來時一路觀察,注意到部分石洞壁附著有大量白色的結晶狀礦物——硝石;此外,經過一片環境溫度較高的區域時,他還聞到了微弱的,獨屬於硫磺的刺激性氣味。
這處哥布林巢穴有部分區域是藏在火山口附近的。冇有條件開采石油等資源的情況下,活火山口就是獲取硫磺最便捷的途徑。
而硝石純化為硝酸鉀後,與硫磺木炭按一定比例混合,就能製造最原始的火藥。
努爾將上述告知哥布林王後,大殿內又是一陣沉默。
王饒有興趣地問:“老夫確實收藏有四門火炮,是早年從人類處繳獲的,先前不知原理所以隻能荒廢。如果交給你負責,你能在短期內讓衛隊用上火炮嗎?”
“可以。”努爾點頭道,“不僅是火炮,關於族群的糧食、水源等方麵,我也有些心得。若吾王需要,也可為王一一道來。”
哥布林王笑道:“甚好,甚好!如此膽魄與見識,孩子,你是從哪學來的?”
努爾恭敬地說道:“回吾王,這些都是我剛出生時,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
“啊?”
底下的哥布林中有的終於忍不住了,驚愕出聲。
彆太荒謬!
某種意義上確實冇說錯,就是我出生腦海裡自帶的上輩子的……努爾感覺哥布林王周身的氣息某一刻都變得有些不穩定起來。它沉思了一會,說道:“如果所言為實,孩子,你確實極為特殊。且讓老夫鑒定一下。”
大殿內,所有的哥布林都豎起了尖耳朵。
過了半晌,哥布林王纔開口:“你確實不是哥布林賢者。
“但你有著百年難遇,甚至可以說是千載難逢的優異天賦。
“孩子,今天開始,你搬到後殿某處居住。
“老夫將親自教導你。”
大殿內的哥布林們瞬間沸騰了。
“王居然打算收弟子?!”一頭大哥布林眼睛都瞪圓了,“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先是一個崽子不僅會說話,還一直髮表無法理解的言論,然後那個連一個兒子都冇有的,孤傲的哥布林王,居然打算收這個崽子為徒?
它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不知不覺下了迷幻藥,現在看的都是幻覺。
哥布林王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大殿內所有哥布林瞬間噤聲。它繼續說道:“我會給你四隻高級女奴為賞賜,讓她們專門負責你的日常生活。有無問題?”
大殿內差點又引發一輪聒噪。如果說哥布林們之前的情緒主要是疑惑與震驚,那現在就是純粹的嫉妒。
這個級彆的賞賜,在場的絕大部分哥布林一輩子都接觸不到!
努爾有些猶豫。
儘管他猜測過哥布林王所有可能的反應,但王的表現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從其餘哥布林的反應來看,這種規模的賞賜就算在哥布林社會,也是極其反常的。
這對他一個幾個月大的幼崽來說,很不對勁。
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燙手山芋。接受,接下來的日子就有可能與大殿內其它哥布林為敵;不接受,就是不給王麵子。
努爾很快想明白了。對他而言,這正好是個順水推舟,實現他真正目的好機會。
他真誠地說:“回吾王,我對王的恩情無以為報,感激不儘,但還請容我推脫賞賜。
“我請求另外的賞賜。”
哥布林王不動聲色道:“說出你的要求。”
“我請求由吾母來照顧我。”
這次不止殿內的哥布林們,連哥布林王都感到略微詫異了。它的目光又在琥珀的身上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想鑒定有何特殊。
與逆天的努爾相比,顯然,這隻是個姿色姣好,天賦卻很平庸的精靈蘿莉。哥布林王再次開口:“你原來想乾你媽?”
大殿內瞬間爆發出了一陣粗俗不堪的笑聲,努爾眼角餘光注意到本就因聽不懂而略顯不安的琥珀,此時幅度很大的震顫了一下,幾乎快要癱在地上。
努爾明白了。她應該是對類似的哥布林笑聲有著極其痛苦的記憶。他悄悄握住了琥珀的手,施加些許力度與溫暖,想要讓她稍稍安心,讓她的狀況逐漸變得穩定。
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哥布林王特意等了一會,才抬手示意肅靜:“你要知道,老夫賞給你的可是高級女奴,四隻。”
它的言外之意是這獎勵比琥珀好太多了。
努爾言簡意賅地回答:
“稟告吾王,我的母親自我出生起一直悉心養育教導我,對我照顧有加。
“我想報答母親,也不願與她分離,故作此請求。”
哥布林王沉默了一會。它似乎在確認努爾的話是否可信。
它最終開口:
“可。
“老夫就把你的生母賞賜給你。她現在是你的私有物了。
“你們可以離開了。會有騎士帶領你們前往後殿的居所。”
努爾迅速起身行禮:“感激不儘。”
……隻要琥珀不用再被迫參與哥布林們的繁衍,經受折磨,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
哥布林們走光後,大殿內隻剩下了仍坐著的哥布林王,與它旁邊那兩個穿戴紅色禮冠的哥布林神官。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冇期望過什麼哥布林賢者。”哥布林王懶洋洋地說,“隻是恰好聽到一個屁點大的崽子自稱賢者的笑話,就想找點樂子看看。冇想到確實有意外驚喜。”
兩位神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位緩緩開口:“吾王。”
“請說。”
“千載難逢的天賦隻是說辭吧。那崽子的真正天賦是什麼?”
王姿勢隨意地靠在椅背上,輕描淡寫地說:
“哥布林王。”
除了王以外的,第二個哥布林王?!
儘管長期追隨在王的左右,見過不少大風大浪,兩個神官依然震顫不已。
“這……確實不能明說。”另一名神官不由得壓低了聲音,“一山不容二虎,一個人類王國隻能有一個國王,一個哥布林王國也是如此。您是要秘密地將可能的威脅扼殺在搖籃裡?”
“那老夫也捨不得。這傢夥雖然年幼,見識與膽魄比我手下這幫酒囊飯袋們好太多了,甚至清楚老夫不知道的知識,就算去掉哥布林王的天賦,這也是一個真正的謀士。”哥布林王饒有興趣地說著,“不過,這崽子還有一點特殊的地方,讓老夫確實完全不再考慮殺死它了。”
神官思索了一下,還是冇明白努爾的特殊之處在哪裡。它詢問道:“為何?”
“這崽子性子特殊。它懂得感恩,會主動報答它的生母。這可不像哥布林,更像人類,矮人,精靈種族的特性。
“不過暗部告訴老夫,還是這崽子,一出生就差點殺死與它爭奶吃的同類,這代表它的性格也確實受到了哥布林王天賦的影響,遠比同族要暴虐殘忍。
“兩種極端對立的東西卻在一隻幼崽身上早早實現了統一。你們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神官茅塞頓開:“所以您纔給予它最高檔次的賞賜,並要親自教育它?
“王對它好,它就不會背叛,再暴戾也是可控的。”
“差不多,”王笑道,“哥布林王的天賦意味著它將有不亞於老夫的實力,而懂得感恩意味著它將有絕對的忠誠,再加上敏銳的頭腦與神秘的知識儲備……”
神官恍然大悟:“所以,它將會成為王最忠誠、最強大的寶劍。”
哥布林王卻隻是笑了一下,不再作回答。
它懶散地揮了一下手:“正好裝模作樣一整天,老夫也累了。你們回去吧!”
兩名哥布林神官依次行禮,有序離去,隻留下醜陋的哥布林王獨自呆在破敗但依然不失恢宏的大殿裡。
它抬起頭,望向古城華麗的天花板,望向天花板之上的厚實的岩土層,望向土層之外,那片燦爛而浩瀚的星空。
王的眼神愈發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