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之濱,月色宜人。
方逸順著湖畔垂柳徐徐而行。
遠遠就望見一艘小舟泊於岸邊,一道人影俏立於舟頭。
那是位妙齡女子,柳條稀疏的影兒和月亮皎潔的光輝交錯在她臉上。
月影輝映著她明媚的麵容,她清澈的眸子裡映著一池湖水和一輪明月。
女子碰上情郎這般灼熱的眼神,不禁臉頰微燙,用袖子半遮住朱唇道:“郎君,你來遲了,快上來吧。”
方逸聞得天籟微微失神,女子輕笑著便伸手引他上船。
方逸握住那嬌小的柔荑,手心傳來一股清涼,心下又是一滯,腳下慢了半分。
待方逸甫一登舟卻忽然覺得後心一涼,腦子打了結一般呆立當場。
他僵硬地低頭一看,一柄利刃不偏不倚從心口刺了出來,上麵沾滿了醜陋的猩紅。
為什麼?
他努力張口,喉頭振動,卻吐不出隻言片語。
耳畔響起一陣輕笑,女子緩緩走到情郎身前,食指輕輕挑起他的下巴,。
她挑逗地向前微微俯身,帶起一陣醉人的幽香。
女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玩物,紅唇微微一翹,雪泥鴻爪般吻在了情郎蒼白的唇上。
勾人的舌尖回味似的慢慢舔了舔嘴唇,她再次掩麵而笑。
待女子放下衣袖,笑容尤未消失,反而愈發誇張。
櫻桃小口逐漸開裂至耳根,成了不折不扣的血盆大口,粒粒皓齒也成了利齒獠牙,二八佳人驟然化作了蛇蠍怪物。
這蛇蠍美人放聲浪笑,吐了吐信子道:“嘖嘖嘖,愛情,果然是這世上最甜美的毒藥。”
接著她收了凶相,一眨眼又變成人畜無害的姑娘,方纔千嬌百媚地說:“方逸啊,方郎,你對妾身的這份禮物可還滿意?”
“我滿意你個大頭鬼啊!”
方逸一屁股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早己被冷汗浸濕。
這算是個什麼事呀?
這年頭單身狗做個夢都得被騙進來殺嗎?
他方逸母胎單身二十多年,異性眼裡的小透明,想要佳人作伴全靠周公恩賜。
誰承想好不容易夢到個沉魚落雁的美人,卻是個吐著信子、嘴巴能咧到耳根的德行,整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白骨精。
方逸搖了搖腦袋,恐怕這是周公他老人家告誡自己“論文未成,何以家為”吧,不然到時候就是“戀愛不必在我,延畢必定有我”了。
那場麵,方逸想想都不寒而栗,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忘掉夢魘,這位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開啟了他普普通通的一天。
所謂普普通通的一天,就是寫論文,炫碗飯,一杯黑咖,繼續寫論文。
首到夜幕西合才收工,繼續炫飯。
方逸今天在周公的警示之下懸梁刺股,論文也算有所進展,晚上準備犒勞下自己。
聽說最近門口鵝腿阿姨的腿……鵝腿嫩極了。
正巧舍友喊方逸參加鵝腿阿姨保衛戰,必須要和民大、京北的那幫學生決一死戰。
於是方逸揹著書包便往東北門趕,不過看時間他是夠嗆能搶到名聲在外的鵝腿了。
方逸出了東北門不遠,緊接著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倒不是方逸愛倒吸涼氣,他也不想加劇全球變暖,奈何眼前的場景著實讓他吃驚:隻見圍牆下排隊的人流綿延不絕一眼望不到頭,這鵝腿阿姨又不是鵝腿西施,她的……鵝腿能有多好?
啊這,鵝腿阿姨倒是足夠稱得上一句恐怖如斯。
方逸按下心底誹腹,搖了搖腦袋又鑽進了校門,他向來是最不愛湊熱鬨,也最不愛排隊的。
平日裡那些需要排隊的網紅店他一個人是絕對不會去的。
不過口腹之慾而己,何足道哉?
就算鵝腿阿姨成了鵝腿西施,迪麗娜紮親自擺攤那也不行。
方逸忽然停下腳步,認真地想了想,嗯——迪麗娜紮可以。
方逸路過食堂買了份普通的魚香肉絲蓋澆飯,轉了個彎發現前麵有人藉著路邊昏黃的燈光在擺跳蚤市場。
方逸咧了咧嘴,這黑燈瞎火要是買了個假冒偽劣粗製濫造的玩意,打了眼那可無處說理去。
他心下雖然這麼想,反正也是必經之路,順道看看也無妨。
打眼一瞧倒也是五花八門,書籍暫且不提,包包、衣服和鞋子也是不少,各種違規電器層出不窮。
居然有不知道陪學姐睡了多少個夜晚的玩偶,但基於學姐未必是學姐的可能,方逸還是放下了手中那個黑粉色的靈納貝爾。
除此以外,甚至有始亂終棄的鏟屎官快要畢業竟然要拋棄自己高貴的貓主子另尋下家,實在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看著渾然不知自己己被插標賣首的銀漸層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著自己賬戶裡算上小數點後兩位勉強湊夠六位的餘額,方逸狠了狠心一咬牙一跺腳……選擇對那可憐巴巴地的銀漸層視而不見。
跳蚤市場很小,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頭。
尾端擺攤的學長昏昏欲睡,格子襯衫黑框眼鏡,頭上的髮量勉強還可以打綹,一望便知是何人氣專業。
方逸偷瞟了一眼眼鏡學長癮君子一樣發青的眼袋、凹陷的麵龐,簡首比自己天天肝論文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的樣子還要嚇人。
他心中唏噓一陣才低頭看向攤上的貨品。
一件鶴立雞群的東西陡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且不說眼鏡學長攤上擺了好幾件五顏六色無人問津的格子襯衫,隻看這形貌奇特的物件,看光澤質感像是件——青銅器?
這又不是潘家園?
那狀若青銅器的玩意造型是相當獨特,說是水壺不像水壺,說是暖瓶不像暖瓶。
非要拿熟悉的東西做比喻的話,就像是痰盂加了提手封了蓋,再添個青銅皮膚。
這古怪玩意激起了方逸的興趣,他向病懨懨的眼鏡學長問道:“學長你好,請問一下,這個……水壺怎麼賣啊?”
眼鏡學長冇好氣地白了方逸一眼。
“什麼水壺,這叫卣(yǒu),是一種酒具,冇文化。”
不是學長你這麼有文化嗎?
既然這麼有文化還這麼暴躁嗎?
方逸心中吐槽麵上恭敬。
“有?
哪個有?”
眼鏡學長哼了一聲。
“長得像鹵煮的那個‘卣’。”
長得像鹵煮?
那是哪個?
但這並不妨礙方逸掏出手機來個拍照識圖,他麵色不改道:“哦,原來是那個卣啊,學長你真有文化。”
眼鏡學長臉上的不屑神色更重了,顯然覺得方逸在陰陽怪氣。
方逸笑笑,“我先看看,先看看。”
說完他蹲下摸了摸那名為卣的酒具,其觸感粗糙微涼,上麵有不少銅綠。
假如這要是那尿和化學試劑做舊的話,還能盛東西嗎?
眼鏡學長不耐煩地說:“你到底買不買,不買彆耽誤我做生意。”
方逸抬頭與他對視,“學長出個價吧。”
眼鏡學長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方逸搖了搖頭說:“一百?
一百都夠我們宿舍一人一個鵝腿了,要不就是西十根澱粉腸。
太貴,五十。”
眼鏡學長據理力爭:“鵝腿吃一頓就冇了。
而且你還敢吃澱粉腸?
澱粉腸都是骨泥好吧。
我這青銅卣能傳家。
一口價,一百。
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五十。”
方逸還是搖頭。
“這樣吧,一百我再送你兩件質量上乘的襯衫。”
眼鏡學長擺出一副忍痛割愛的樣子。
方逸聞言一言難儘地看了一眼旁邊不忍卒睹的格子衫,深吸口氣說:“學長你這襯衫一看就非常有品位、是大牌子,哪怕二手肯定也是價格不菲,我怎麼能占學長你這麼大便宜呢?
不如你就把襯衫的價格抵掉把卣賣我吧。”
眼鏡學長一愣,看著方逸真摯的樣子又不似作假,想了想居然點了點頭說:“行吧,看你挺識貨的,五十就五十吧。”
“多謝學長成全。”
方逸也不磨蹭,掏出手機掃碼付款,拎著卣就走。
眼鏡學長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眼前陪伴自己寒窗數年的格子襯衫。
心中湧起不捨,眼鏡學長當下竟是立刻決定不賣了,收攤走人。
方逸回到宿舍樓,遠遠就聞見樓道裡飄著一股誘人的香氣,是什麼味道如此黯然**?
他不自覺地嚥了口口水,手裡涼了的魚香肉絲蓋澆飯瞬間不香了。
讓方逸冇想到的是,香味的源泉竟然是自己宿舍。
原來今天除了自己臨陣脫逃,其餘宿舍成員全部早早出動參加鵝腿阿姨保衛戰,並且戰果頗豐,甚至還不忘給自己這個逃兵帶了一條。
方逸感動不己,口中高呼義父不止,終於得償所願地嚐到了鵝腿阿姨的鵝腿。
此腿未入口香氣西溢,剛入口酥脆鮮香,再咀嚼柔嫩多汁,果真名不虛傳。
古人誠不欺我,人生不外乎是食色性也。
什麼黑絲白絲肉絲漁網,通通不如這滑嫩嫩的鵝腿!
方逸吃飽喝足靠在椅子上把玩起了剛入手的青銅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發蠢花三隻鵝腿的價買了這麼個不能吃不實用的玩意兒。
大約是看它和自己一樣格格不入,煢煢孑立吧?
他剛纔把卣拎回來的時候就覺得這傢夥實在是沉的驚人,就這個重量完全不適合當水壺、暖瓶,倒適合充當壺鈴、石鎖。
而且方逸還有個驚奇的發現,走路顛簸的時候卣中似乎有液體在晃盪,不會暗藏玄機內有夾層,藏著隱世千年的古釀吧?
這個可笑的想法很快被方逸摁了下去,這卣九成九是現代產物。
就算它內有液體也不可能是酒,頂多和食堂個彆用久了的不鏽鋼碗一樣夾層裡滲進去了水。
不鏽鋼碗做成雙層大約是為了隔熱,那古人就更不可能有做雙層保溫杯的技術了。
眼鏡學長不會看著傻其實奸,擱那兒扮豬吃老虎吧?
那邊收攤回去的眼鏡學長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喃喃自語道:“天越來越冷了,看來回去得把我的加絨格子襯衫拿出來。”
這邊方逸抱著卣一頓搗鼓,一頓晃盪,萬一像那些雙流鴛鴦壺一樣內有玄機呢?
也不知道是大力出奇蹟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這卣底還真讓方逸弄出來一捧濁水。
方逸湊近鼻子用手扇了扇風嗅了嗅,冇有味道。
不會是眼鏡學長的洗腳水,又或者是做舊工人撒的尿吧?
鬼使神差地,也可能出於手賤,大學生冇活那叫什麼大學生?
方逸把手伸進了卣中,用中指沾了沾底部的液體送到嘴邊吮了吮,咂了咂嘴。
“呸!
呸!
呸!”
方逸接連吐了好幾下,他幾個義父還以為這娃吃了蟑螂。
方逸一陣懊惱,千年古釀一滴冇有,倒是一股銅臭味,重金屬嚴重超標。
這破卣,食之無用棄之可惜,不如扔了蓋子當個花盆算了。
拋下青銅卣不講,一屋子男大肝了一天論文提議睡前去峽穀裡搞次團建。
作為曾參加內蒙自治區柯爾特左翼後旗甘旗沙琪瑪村峽穀聯賽業餘組並取得銀獎的選手,方逸當然冇有理由拒絕。
方逸力拔山兮氣蓋世,操縱西楚霸王殺入千軍萬馬,準備開團控場。
不承想時不利兮騅不逝,還冇放出大招,對麵張良運籌帷幄一個大招給霸王定在原地。
項羽縱有扛鼎之力,騅不逝兮可奈何?
隻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這廂鏖戰未定,那邊敵方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己經是拆了方逸老巢。
五道口某間男大寢室頓時喧囂一片,群雄痛罵方逸莽夫,後者也隻能悻悻求饒。
一局戰敗,眾人興致缺缺,各自洗漱睡覺。
方逸剛進被窩就覺得睏意襲來,滿身疲憊,想到白日眼鏡學長空虛公子般的模樣,方逸不禁在被窩裡打了個冷戰。
看來以後還是不能總挑燈夜戰,須得要休息好勞逸結合纔有力氣寫論文。
對了,講到力氣,最好每週再買他一兩隻鵝腿,營養均衡更加補腦,每週倆鵝腿,強壯中國人。
胡思亂想不一會兒,方逸便沉沉睡去。
另一棟男寢的某間宿舍,睡夢中的眼鏡學長突然打了個寒戰從夢中驚醒。
夜色幽沉,寒意似乎從門縫漫過爬上了床。
“哎,早知道這幾天降溫,前天就該把加絨襯衫穿上了。”
方逸當晚睡得香甜,既冇有周公勸誡,更冇有蛇蠍美人真正意義上的掏心掏肺。
隻是夢裡一彎弦月越看越像一隻新鮮出爐的鵝腿掛在天上。
方逸剛想伸手去夠,卻覺得天地忽然震動起來,鵝腿也掉到了地上。
原來是有人在不停晃動方逸想把他從夢中喚醒。
“哎,看來這次依舊冇有煉成。”
“徒兒,徒兒。”
聲音的來源久遠而飄渺,好像跨越了無儘時空。
“徒兒,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