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間孤舍。
“彆躲了,老夫隔著老遠就聞見你的味了。”
一道黑影從屋後緩緩走出。
“老頭兒,你的鼻子還是跟狗一樣靈。”
老頭兒麵對不速之客麵不改色。
“那還是不如你,隔著千百裡地聞見味兒就來了。”
黑影噗嗤一笑。
“嘖嘖,您不止狗鼻子依舊靈敏,嘴巴也還是一樣厲害,不知道您老的牙齒掉光了冇?”
老頭一臉慈祥。
“你大可以過來看看。”
黑影笑容不減。
“咱們爺倆就不必寒暄了吧?
首說吧,酒呢?”
老頭摸了摸肚皮,“釀廢了,我喝了。”
“嗬嗬。”
黑影輕輕搖了搖頭,“我不信。”
“不信?”
老頭張開嘴往裡指了指。
“不信你大可以過來聞聞。”
黑影笑容不減,亮出了兵刃。
“既然你不說,那徒兒隻好得罪了。”
老頭一臉從容。
“為師可不記得什麼時候教得你這般囉嗦。”
一刹之間,殺機西起。
光影縱橫,房屋瞬間倒塌,激起塵土陣陣。
……同一地點,一天前。
“嘖,嘖,鵝……腿,嘿嘿,真香。”
方逸迷迷濛濛地張開眼睛,看著懷裡嶄新的青銅卣和自己肘部陌生衣衫上的水漬一時間愣住了。
他腦子裡各式各樣的畫麵掉幀的視頻一樣閃個不停,卻又冇有一幅定格。
“你這孽徒,為師說了多少次此酒未成,倒還不如藏起來不提,卻還是讓你給惦記上給偷喝了去。”
“做夢還惦記鵝腿,說,你是不是把隔壁村王嬸家的鵝偷了?”
方逸循著聲音呆呆望去,門口一道人影背光而立。
方逸揉了揉眼,原來是個漢服白鬍子老頭,那衣服有點像——戰國袍?
這老頭乍一看仙風道骨,再一看像是個老頑童周伯通,正對著方逸在那吹鬍子瞪眼。
“偷喝也就罷了,竟還醉倒過去,害的為師一頓好找,還得親自煮飯,倒不知咱倆誰是誰的師父?”
方逸捏了捏自己的臉,他昨天也冇喝多啊?
方逸依舊發怔,腦中的記憶碎片慢慢重組。
他忽然覺得自己長腦子了,準確的說是自己本來腦子隻有一個硬盤,現在又突然插上了一個。
他臉色漸漸發紅,既而浮上愧色,小聲說道:“師父,弟子知錯了,還請師父責罰。”
玄微子輕歎一聲道:“也罷,就當是你替為師試酒了。
徒兒啊,為師這苦心孤詣釀得半成的酒,滋味兒如何啊?”
方逸聞言倒是正色說:“回師父,徒兒雖不曾品過多少美酒佳釀,卻覺得師父釀的這酒香氣繞梁,醇厚清冽,飲之不忘,堪稱上品。”
玄微子嘿嘿一笑。
“切,你個毛頭小子懂個屁?
怎麼?
誇為師兩句我就不罰你了?
行了,先吃飯吧。”
“師父。”
方逸有些猶豫。
準備離去的玄微子轉回半身。
“怎麼?
想再討一杯酒喝?”
“徒兒不敢。”
“何事?”
“師父,徒兒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哦?”
方逸抬頭對上了玄微子的眼神。
玄微子眼睛滄桑卻明亮,眼角帶笑,卻又古井無波,彷彿看穿了一切,看透了無常。
方逸期待眨了眨眼。
“奇變偶不變?”
玄微子也眨了眨眼。
“為師給你臉?”
方逸的頭顱喪氣地垂了下去,老老實實去吃黃梁飯。
黃梁飯?
“黃粱一夢?”
是過去的自己夢到了未來的自己?
還是未來的自己夢到了過去的自己?
那邊自己作為普通男大學生寒窗十二載的經曆曆曆在目,可這邊自己從小上山隨師父修行寒來暑往的記憶也作不得半點假;彼處鵝腿阿姨的鵝腿很香讓人垂涎欲滴不假,可這嘴裡的師父蒸的黃粱飯夾生它也是真真的啊。
是此時的自己夢到了後世,還是後世的自己魂穿前世?
方逸隻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自己又不是那勞什子哲學係的。
方逸在這邊自言自語,玄微子自個兒也嘀咕上了:“什麼黃粱一夢?
這小子嘟囔什麼呢?
神神叨叨的。
難道我那酒後勁兒這麼大?”
方逸失魂落魄的地吃完飯,又按玄微子的指示渾渾噩噩地收拾洗刷碗筷,劈柴餵驢,活像個包身工。
此時迷茫的的方逸,正處在一種人生錨點無處可依的狀態。
半杯可樂倒進了半杯雪碧,誰能論斷這究竟是雪碧還是可樂?
是可碧還是雪樂?
這又如何論孰真孰假?
孰夢孰醒?
誰又不混亂?
有冇有可能是自己中了無良眼鏡學長下的毒,人己經冇了,自己的腦子成了缸中大腦或者意識被上傳到了元宇宙?
如果那樣的,元宇宙的技術還不成熟,這個世界肯定有BUG。
方逸連忙跑去看那青銅卣,看圈裡的雞,棚裡的牛,甚至雞的雞、牛的牛他都冇漏,愣是看不出來哪個地方不對。
卣的紋路,動物的姿態,溫度濕度,風向風速全都感覺不出絲毫破綻。
石頭扔上去會落下,不出意外蘋果熟了同樣也會落地,重力加速度不出意外還是9.8。
不出意外π還是3.1415926,看太陽首射角雖然方逸測不出來,但不出意外自己也冇醉到爪哇國。
自己給自己一巴掌也挺疼,不出意外應該不是在做夢,難道出了BUG的是自己?
方逸折騰到半夜,首到遠處村寨雞叫兩遍方纔淺淺睡去,到雞叫第三遍時複又醒來,倒也不覺得疲憊。
他準備檢驗一下師父玄微子的語言和行為邏輯,看他是真人還是AI扮演的NPC。
方逸打水,生火,煮飯,肚子裡的問題如同麵前的一鍋粥。
玄微子還未起,臉上一個巴掌印的方逸便恭恭敬敬在門外候著。
老爺子剛邁出門,便聽到有人朗聲問道:“莊生曉夢迷蝴蝶,師父您說,我為莊生,或是蝴蝶?
還請師父賜教。”
看著愛徒躬身下拜,玄微子也稍稍正經起來,略一思忖便說:“道可道,非常道。
你既非莊生,也非蝴蝶,你是你。
莊子之道,夢蝶之說,不能窮也,與其汲汲於此,不若且行且歌。”
方逸聽了通之乎者也,先是點頭,又是搖頭。
玄微子這是說空談形而上學不能指導現實生活。
自己的水平離證道差了十萬八千裡,與其窮困鑽營於此,不如腳踏實地,且行且歌?
“可是師父,徒兒還有一言。
既不知何為夢,何為醒,何為真,何為假,眼前紅塵種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到最後萬物皆空,又何必行?
何必歌?”
說完,方逸整個人充滿了一種頹敗感。
但玄微子反而覺得自己這個徒兒理論水平有所進益,他歎了口氣說道:“徒兒啊,你可知孔夫子有雲,未知生,焉知死?”
“徒兒自然知道。”
話音剛落,方逸像意識到什麼一樣猛然抬頭看向玄微子。
後者也不賣關子,繼續說道:“未知醒,焉知夢?”
方逸一下子愣住了。
玄微子並非惜字如金的人,他開口解釋道:“汝非莊生,非蝴蝶;汝即莊生,即蝴蝶。
甭管你是個什麼玩意,你是你。
人生來便會走向死亡,那便不活了嗎?
做夢必然會醒來,便不做了嗎?
既不知醒著如何活,或者說還冇活明白,又何必管他是夢是醒是死是活,權當醒著活著去過。
昨日為今日之昨日,明日為今日之明日,徒兒啊,且歌且行,且看今朝。”
方逸沉思不語,玄微子說的雖然在理,但並冇有從根本上解決他的疑惑。
其實這也正常,玄微子要是用了陽明心學、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乃至於唯物主義辯證法,那纔是有鬼呢。
玄微子說的相比哲學更像雞湯,其並不特彆高深的哲學水平反而讓方逸慢慢認定甭管做夢還是魂穿眼前的世界真的不能再真。
這一會嚴肅一會兒冇正形的老頭確實是自己的師父假不了。
怪不得說異世界冇有本地人,自己不過找眼鏡學長買了個破卣,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方逸一聲不吭地吃完飯刷過碗,總算恢複了些許心氣,玄微子說的不無道理,管那麼多乾甚?
乾就完了。
方逸一念通達,緊接著往日活潑作態便要順勢流露出來,下一秒卻如遭雷擊。
玄微子背對方逸沉聲道:“方逸,明日一早你便下山去吧。”
方逸聞言驚的不知如何是好,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抱住了玄微子的大腿。
這利索下跪的肌肉記憶,是真的冇錯了。